2008/10/31

「老不死」

當告訴在場的親戚,已經辦好手續要幫爸爸做延命手術的時候,媽是第一個罵我不孝的。

「你這不孝子!」從叔叔到姨丈,將近二十個人聚在我們家,討論爸死後的喪事要怎麼辦。我本來想瞞住幾天,但是如果再不說出口,等頭七那天爸被送回來的時候,會有很多人被嚇倒。

可是媽的歇斯底里症先發作,不停罵我、再把辦理延命手術的醫院徹頭徹尾罵了一遍,還說要打電話立刻阻止手術。

「手術開始就沒辦法停了,暫停或取消要付違約金。」
「管你什麼違不違約!」
「媽,我只是希望爸可以活久一點。」

媽聽到我說這句話就不再講話了,親戚間交頭接耳也停了。在場沒有誰不知道,媽在我還小的時候跟爸離婚,直到我高中才又復合。從那時候開始,我跟爸的感情就很好。

媽接過我遞上的面紙。
「隨便你了。」
「總之再過六天爸就會回來了。」
拋下這句話離開,回去剛結婚搬的新家。

內人下班一回到家,便問我今天的結果如何。
「沒想到媽會反對。」
回到書房,重新把延命手術的資料從頭到尾看過,醫生畫重點的地方,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在紙上用紅色圈起來再三強調:「隨時可以回收。」

內人說:「我到現在還覺得有點可怕。」
「妳不是一直支持我的嗎?」
「我一直在想…你看。一、死亡後取出大腦讀取資料,更換電子腦幹系統。二、約七天手術完成。三、每周免費定期檢修。四、必要時需回院更換零件,約三至五小時。」
「嗯。這整個流程看起來沒有問題。」
「可是你不覺得嗎?這好像是買什麼家電的保證書…」
「妳想太多了,這種程度的手術,有這些條件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嗯…好吧,這些到底要多少錢?」
「幾千萬而已。」
「好貴!我們家有那些錢嗎!」
「現在有政府補助,我們只要負擔一部分而已,約三成左右。」
「噢…那就好。」
解決對家裡經濟的疑問,內人走出書房,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在門口轉頭問我。
「那什麼時候要去醫院接爸?」


爸在死後第七天,手術完成後送回來,到了約定好的時間,媽跟我一起在門口等,本以為會是什麼樣的車子送來,結果只是醫院的救護車,我有些緊張。

爸就像完全沒事一樣,穿著醫院手術用的藍色襯衫,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自己走下來。救護車內另外走出一個穿白衣的人,拿單據給我簽收。另外又給我一袋資料,包含專用的心臟電擊器,與一本手術後照護的說明書,約一本字典厚。

爸跟我們爬樓梯上公寓,也不用攙扶,進了門口,坐到爸習慣的電視前的沙發上,先從頭到腳打量了我跟媽,再轉頭四周看看。

「我以為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爸站起來把我們抱住,我跟爸的眼淚都不斷流出來,媽哭得最大聲,比在醫院送爸走的時候還大聲。


爸回來的第一晚我住下,請內人幫忙送來換洗衣物。

雖然腦部已經去除換掉了,整體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初次聽到醫生提到延命手術時,我很擔心爸會不會變成機器人,醫生給我看過實際動手術後的錄影帶,我反而很驚訝行動跟一個活生生的人完全相同。

還有手術滿一個月後的家人訪談也說,跟術前沒什麼改變,反而因為所有病痛都消失了,顯得太健康而覺得怪異。醫生說,手術時會把不堪用的組織一併更換。
「我兒子還是植物人時住院的十數年像假的一樣。」
影帶中,張姓媽媽以手帕拭淚邊說。
「他說這一輩子要好好孝順我。」

隔天一早,媽辭了工作,其實早就可以用退休金過活了,之前由於擔心爸的醫藥費才一直沒辭。爸回來的第三天,所有親戚又全部聚到我家,全是媽給叫來。
「快來看我家活跳跳的老頭子!」
那些親戚剛看到爸的樣子,無不露出詭譎的表情,坐下來聊個幾分鐘後,沒有一個不稱讚爸的氣色良好的。

當天晚上我覺得沒問題,我也該回到工作崗位了,就先跟爸媽道別。
「等一下。」
媽在門口叫住我。
「你做的很好。」
「媽,妳們好,我也覺得很好啊。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爸輕拍我的肩膀,然後把他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星期天我們再出去看球。」我說。
「一言為定。」
爸展露他堅定又和藹的表情。

開車回家的路上,覺得心裡有某種放不下的東西,我把電台轉到最大聲;然後又一陣強烈的感覺往上衝,這次我忍不住,就把電台關掉,車子停在路邊,熄火。

解開安全帶後,我才真正地從深處哭嚎宣洩。之前由閱讀醫生所給的延命手術資料,高達九成九的手術成功機率,才勉強忍住醫生宣讀爸確定過世的時候,發抖不止的肩膀。還有媽罵的不孝子;就算知道媽的意思,彷彿整個人被強大到無法呼吸的力量拋出,沉到無底洞。即使三十幾歲了,對媽的話還是沒有任何抵抗力。

即便我用「這都是為了媽」的理由簽下手術同意書;但現在發覺,其實是為了自己,覺得自己沒辦法多分心照顧媽。


術後定檢人員星期六早上會到,我早上先回老家,下午再去公司。

穿著藍衣的定檢人員請爸到特製的救護車上躺著,用車上的許多儀器檢驗身體狀況,抽血、反覆讀取晶片資料,測試全身筋肉、神經連結狀態。

「所有檢測顯示正常。」定檢人員說,並拿簽收單給我。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
「是的,請問。」
「如果觸電或滑倒之類的話,裝的晶片會不會有異常…」
「這方面您可放心,觸電的電流並不會直接流過大腦晶片;安裝的時候有預留緩衝空間,因此普通的摔倒也不會影響晶片運作。」
我把簽收單寫好交還給他。
「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了。」
「如果您還有其他問題,歡迎打專線詢問,手冊封面有寫專線號碼。」

整個定檢流程花不了半小時,遠遠少過我的預計。
還剩下許多時間,我們決定開車走走,然後吃中飯。

「前面路口要左轉。」爸說。
左轉跟我車上的GPS方向不同。
「爸有走過這條?」
「沒有,可是我看得到地圖。」
「看得到地圖?什麼意思?」
「好像、就是有地圖就在我腦海裡,我看得到,想去哪裡然後就會看到地圖。」
「呃…」
媽臉上的表情比我還訝異,因為爸以前不太記路怎麼走,都是看路牌或靠車上的GPS指示。
「爸,你現在可以無線上網嗎?」
「好像可以。」
「那要錢嗎?月租費或連線費?」
「不用吧,我沒收到任何要收費的提醒。」
「噢…我回去再查查看好了,爸你先別用那個、無線網路。」
「可是我從回來後就一直在網上,偶爾跟醫生聊天,醫生也說要靠網路防止意外狀況。」

吃完中餐,送爸媽回家之後,我一到公司馬上開電腦,下載延命手術的說明書來看。
確實有寫晶片有基本的記事、行事曆、鬧鐘、地圖、上網與自動更新功能,目前上網費用由政府開支,目前僅支援上網瀏覽、回報施術醫師生理狀況,將來另外開闢多媒體與遊戲等加值服務。


很快又過一周,這次定檢人員告訴我最好回醫院作一次完整檢查。
「哪裡有問題?」我問。
「腦後內側有些尚未痊癒的發炎現象。」
「這會很危險嗎?!」
「先生別緊張。這只是很平常的發炎現象,就像感冒一樣,身體應會自行治癒;如果是因為發生在動過手術的地方,主要確認這不是排斥反應而已。」
「這樣啊…」
「我們現在正要回醫院,是否要現在跟我們一起回去?」
「就這麼辦吧。」
我看看爸媽的意思,兩老點點頭。

爸坐上救護車,我跟媽另外開車,跟在救護車後面。沒開警笛的救護車開起來不急不徐,給人一股沈靜的壓迫感,於是我把電台打開。

「你爸不會再一去不回吧。」
媽突然這麼說。
「不會啦,定檢人員也說只是平常的發炎反應,檢查一下就沒問題了。」
「說得也是。」
媽給我這樣的回應反倒令我不安。

「反正你爸早就該被接到另一邊去了,作延命手術多活一點都該感謝上蒼。」
媽跟我想的其實一樣,可是我不想隨時做好再度送爸走的準備。

到了醫院,醫護人員已經準備好,讓爸躺在床上,邊確認定檢人員的報告,一邊推向延命手術專用檢查室。
「你們是家屬嗎?」同樣穿著藍服的護士問。
「是。」
「在這裡等就好,前面是隔離區。」
護士指了指走廊邊的座位,隨後把爸推進藍色的自動門。
就這樣枯等了半小時。

這種氣氛很熟悉,特別覺得醫院存在感之巨大,就像當晚爸心跳停止送急診一樣。
媽無表情地看著電視,我祈禱這只是普通的發炎,是喝水就好的小感冒。

又過了三小時,病床才再次推出來,我馬上站起來看,爸躺在床上,看起來精神充沛。

「我睡得很好。」爸說。
「一點小發炎,不過我們發現股關節退化的速度很快,可能在下禮拜診察之前會出問題,於是先動手術更換。」
「可是沒有人來找家屬簽手術同意書啊!」
「延命手術的同意書中有寫明,如為了維繫系統運作正常,延伸手術行為得不再重複經家屬同意。」
「這…!」
「您是延命者的兒子?」
「是。」
「您儘管放心吧,我們只動最必要的部位,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使延命者的生命繼續下去。」


帶爸媽回家以後,我也自己回家了。
回書房翻找延命手術同意書,在第十七頁的延伸手術確實有記載醫生所說的每字每句。

「少簽一次不是很好?」內人聽了來龍去脈後說。
「可是至少要告訴在外面等的我們啊,不覺得這樣不尊重家屬嗎?」
「你說得也對,打專線看看?」

我拿手機打專線,接電話的不是語音而是真人。跟她反應動手術的問題後,再三說抱歉並且立刻更改相關規則。

我掛斷電話,打算去倒杯水再回來研究手術同意書。
另一通電話打來,告訴我手術同意書規則有變更,正是剛才反應的手術前告知。

「妳說的我都明白,這是我剛才跟專線反應的。」我說。
「是的先生,感謝您的即時反應,使延命手術制度更加完備。」
「你們效率這麼好啊?」
「是、我們有全年無休的委員會,專門開會處理這些問題。畢竟是人制定的規則,制度上可能有疏失,在此跟您說聲謝謝。請問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
「謝謝您,祝您晚安。」


爸再進手術室更換心臟是一個月後的事情,醫生判斷原本心臟逐漸沒辦法使力,這樣會影響到以心臟動力供給大腦的電源。
延命手術的多媒體加值服務也開通了,爸因為剛好換了人工心臟,使得電力充足、晶片可以負擔較多運算。自此爸就常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看電影。

除了每周的定檢,以及爸新的特異功能以外,爸活得更有力氣,嘴巴最常掛的一句話就是珍惜生命、並常請朋友到家裏聚會或出去玩,也建議朋友有萬一的時候可以作延命手術。
「我們可以常上網聊天!」爸的眼裡閃爍著光芒,媽常說,現在的爸彷彿回到壯年時期。
由於常出去玩,媽也說身體吃不消常常出國,退休金也花得差不多了,爸就開始新生意,開了網路公司。


有一天放假,我去找爸泡茶下象棋。
「等一下,我先專心處理公事。」爸說。
爸就把手上的棋子放下,睜著眼睛不動,大概是非常入神,看起來就像一座漂亮的蠟像,我重新砌茶,拿遙控器打開電視看新聞轉播。
「再過幾分鐘就好,我們公司要上電視了。」爸又說,依然不動。
一下子,電視果然報導爸的網路公司快速成長上市的消息。
爸拿起空杯,我幫他倒滿。
「我剛才跟那電視台的副總橋新聞稿。」
「副總也是延命者?」
「是啊,最近很多公司的高層都做了延命手術。」
爸先啜口茶,再抓起棋子。
「將軍。」
我找不到解棋,於是宣佈投降。

「爸你的棋藝也進步很多,是在網路上找人練棋嗎?」
「不只喔,還可以找同伴一起幫忙下哩。」
「那我豈不是肯定會輸?!」
「嘿嘿嘿、小子再練十年吧!」
爸真的是越來越厲害了,可是我頭腦還有點轉不過來。

趁著內人跟媽一起去廚房準備晚餐的同時,我也跟進去。
「媽,你不覺得爸越變越多嗎?」
「變是好事呀,表示他還有活力、很健康。」
「個性也不太一樣、好像不是原本的爸…」
「說傻話。」媽輕笑說。
「說要作手術的不是你嗎。」連內人也笑我。
「可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你想太多啦,人活著就好,想那麼多幹麼。來、把湯端出去。」


醫生說數年內,爸的臟器也會逐漸老化,可以採取逐步更換的施術法,對身體的衝擊比較小。
在餐桌看到一家和樂的景象,或許就像媽說的沒錯,人活著就好,想那麼多幹麼呢?

對了,改天打專線問問,那些換下來的腦後續怎麼處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