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31

「老不死」

當告訴在場的親戚,已經辦好手續要幫爸爸做延命手術的時候,媽是第一個罵我不孝的。

「你這不孝子!」從叔叔到姨丈,將近二十個人聚在我們家,討論爸死後的喪事要怎麼辦。我本來想瞞住幾天,但是如果再不說出口,等頭七那天爸被送回來的時候,會有很多人被嚇倒。

可是媽的歇斯底里症先發作,不停罵我、再把辦理延命手術的醫院徹頭徹尾罵了一遍,還說要打電話立刻阻止手術。

「手術開始就沒辦法停了,暫停或取消要付違約金。」
「管你什麼違不違約!」
「媽,我只是希望爸可以活久一點。」

媽聽到我說這句話就不再講話了,親戚間交頭接耳也停了。在場沒有誰不知道,媽在我還小的時候跟爸離婚,直到我高中才又復合。從那時候開始,我跟爸的感情就很好。

媽接過我遞上的面紙。
「隨便你了。」
「總之再過六天爸就會回來了。」
拋下這句話離開,回去剛結婚搬的新家。

內人下班一回到家,便問我今天的結果如何。
「沒想到媽會反對。」
回到書房,重新把延命手術的資料從頭到尾看過,醫生畫重點的地方,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在紙上用紅色圈起來再三強調:「隨時可以回收。」

內人說:「我到現在還覺得有點可怕。」
「妳不是一直支持我的嗎?」
「我一直在想…你看。一、死亡後取出大腦讀取資料,更換電子腦幹系統。二、約七天手術完成。三、每周免費定期檢修。四、必要時需回院更換零件,約三至五小時。」
「嗯。這整個流程看起來沒有問題。」
「可是你不覺得嗎?這好像是買什麼家電的保證書…」
「妳想太多了,這種程度的手術,有這些條件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嗯…好吧,這些到底要多少錢?」
「幾千萬而已。」
「好貴!我們家有那些錢嗎!」
「現在有政府補助,我們只要負擔一部分而已,約三成左右。」
「噢…那就好。」
解決對家裡經濟的疑問,內人走出書房,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在門口轉頭問我。
「那什麼時候要去醫院接爸?」


爸在死後第七天,手術完成後送回來,到了約定好的時間,媽跟我一起在門口等,本以為會是什麼樣的車子送來,結果只是醫院的救護車,我有些緊張。

爸就像完全沒事一樣,穿著醫院手術用的藍色襯衫,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自己走下來。救護車內另外走出一個穿白衣的人,拿單據給我簽收。另外又給我一袋資料,包含專用的心臟電擊器,與一本手術後照護的說明書,約一本字典厚。

爸跟我們爬樓梯上公寓,也不用攙扶,進了門口,坐到爸習慣的電視前的沙發上,先從頭到腳打量了我跟媽,再轉頭四周看看。

「我以為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爸站起來把我們抱住,我跟爸的眼淚都不斷流出來,媽哭得最大聲,比在醫院送爸走的時候還大聲。


爸回來的第一晚我住下,請內人幫忙送來換洗衣物。

雖然腦部已經去除換掉了,整體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初次聽到醫生提到延命手術時,我很擔心爸會不會變成機器人,醫生給我看過實際動手術後的錄影帶,我反而很驚訝行動跟一個活生生的人完全相同。

還有手術滿一個月後的家人訪談也說,跟術前沒什麼改變,反而因為所有病痛都消失了,顯得太健康而覺得怪異。醫生說,手術時會把不堪用的組織一併更換。
「我兒子還是植物人時住院的十數年像假的一樣。」
影帶中,張姓媽媽以手帕拭淚邊說。
「他說這一輩子要好好孝順我。」

隔天一早,媽辭了工作,其實早就可以用退休金過活了,之前由於擔心爸的醫藥費才一直沒辭。爸回來的第三天,所有親戚又全部聚到我家,全是媽給叫來。
「快來看我家活跳跳的老頭子!」
那些親戚剛看到爸的樣子,無不露出詭譎的表情,坐下來聊個幾分鐘後,沒有一個不稱讚爸的氣色良好的。

當天晚上我覺得沒問題,我也該回到工作崗位了,就先跟爸媽道別。
「等一下。」
媽在門口叫住我。
「你做的很好。」
「媽,妳們好,我也覺得很好啊。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爸輕拍我的肩膀,然後把他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星期天我們再出去看球。」我說。
「一言為定。」
爸展露他堅定又和藹的表情。

開車回家的路上,覺得心裡有某種放不下的東西,我把電台轉到最大聲;然後又一陣強烈的感覺往上衝,這次我忍不住,就把電台關掉,車子停在路邊,熄火。

解開安全帶後,我才真正地從深處哭嚎宣洩。之前由閱讀醫生所給的延命手術資料,高達九成九的手術成功機率,才勉強忍住醫生宣讀爸確定過世的時候,發抖不止的肩膀。還有媽罵的不孝子;就算知道媽的意思,彷彿整個人被強大到無法呼吸的力量拋出,沉到無底洞。即使三十幾歲了,對媽的話還是沒有任何抵抗力。

即便我用「這都是為了媽」的理由簽下手術同意書;但現在發覺,其實是為了自己,覺得自己沒辦法多分心照顧媽。


術後定檢人員星期六早上會到,我早上先回老家,下午再去公司。

穿著藍衣的定檢人員請爸到特製的救護車上躺著,用車上的許多儀器檢驗身體狀況,抽血、反覆讀取晶片資料,測試全身筋肉、神經連結狀態。

「所有檢測顯示正常。」定檢人員說,並拿簽收單給我。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
「是的,請問。」
「如果觸電或滑倒之類的話,裝的晶片會不會有異常…」
「這方面您可放心,觸電的電流並不會直接流過大腦晶片;安裝的時候有預留緩衝空間,因此普通的摔倒也不會影響晶片運作。」
我把簽收單寫好交還給他。
「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了。」
「如果您還有其他問題,歡迎打專線詢問,手冊封面有寫專線號碼。」

整個定檢流程花不了半小時,遠遠少過我的預計。
還剩下許多時間,我們決定開車走走,然後吃中飯。

「前面路口要左轉。」爸說。
左轉跟我車上的GPS方向不同。
「爸有走過這條?」
「沒有,可是我看得到地圖。」
「看得到地圖?什麼意思?」
「好像、就是有地圖就在我腦海裡,我看得到,想去哪裡然後就會看到地圖。」
「呃…」
媽臉上的表情比我還訝異,因為爸以前不太記路怎麼走,都是看路牌或靠車上的GPS指示。
「爸,你現在可以無線上網嗎?」
「好像可以。」
「那要錢嗎?月租費或連線費?」
「不用吧,我沒收到任何要收費的提醒。」
「噢…我回去再查查看好了,爸你先別用那個、無線網路。」
「可是我從回來後就一直在網上,偶爾跟醫生聊天,醫生也說要靠網路防止意外狀況。」

吃完中餐,送爸媽回家之後,我一到公司馬上開電腦,下載延命手術的說明書來看。
確實有寫晶片有基本的記事、行事曆、鬧鐘、地圖、上網與自動更新功能,目前上網費用由政府開支,目前僅支援上網瀏覽、回報施術醫師生理狀況,將來另外開闢多媒體與遊戲等加值服務。


很快又過一周,這次定檢人員告訴我最好回醫院作一次完整檢查。
「哪裡有問題?」我問。
「腦後內側有些尚未痊癒的發炎現象。」
「這會很危險嗎?!」
「先生別緊張。這只是很平常的發炎現象,就像感冒一樣,身體應會自行治癒;如果是因為發生在動過手術的地方,主要確認這不是排斥反應而已。」
「這樣啊…」
「我們現在正要回醫院,是否要現在跟我們一起回去?」
「就這麼辦吧。」
我看看爸媽的意思,兩老點點頭。

爸坐上救護車,我跟媽另外開車,跟在救護車後面。沒開警笛的救護車開起來不急不徐,給人一股沈靜的壓迫感,於是我把電台打開。

「你爸不會再一去不回吧。」
媽突然這麼說。
「不會啦,定檢人員也說只是平常的發炎反應,檢查一下就沒問題了。」
「說得也是。」
媽給我這樣的回應反倒令我不安。

「反正你爸早就該被接到另一邊去了,作延命手術多活一點都該感謝上蒼。」
媽跟我想的其實一樣,可是我不想隨時做好再度送爸走的準備。

到了醫院,醫護人員已經準備好,讓爸躺在床上,邊確認定檢人員的報告,一邊推向延命手術專用檢查室。
「你們是家屬嗎?」同樣穿著藍服的護士問。
「是。」
「在這裡等就好,前面是隔離區。」
護士指了指走廊邊的座位,隨後把爸推進藍色的自動門。
就這樣枯等了半小時。

這種氣氛很熟悉,特別覺得醫院存在感之巨大,就像當晚爸心跳停止送急診一樣。
媽無表情地看著電視,我祈禱這只是普通的發炎,是喝水就好的小感冒。

又過了三小時,病床才再次推出來,我馬上站起來看,爸躺在床上,看起來精神充沛。

「我睡得很好。」爸說。
「一點小發炎,不過我們發現股關節退化的速度很快,可能在下禮拜診察之前會出問題,於是先動手術更換。」
「可是沒有人來找家屬簽手術同意書啊!」
「延命手術的同意書中有寫明,如為了維繫系統運作正常,延伸手術行為得不再重複經家屬同意。」
「這…!」
「您是延命者的兒子?」
「是。」
「您儘管放心吧,我們只動最必要的部位,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使延命者的生命繼續下去。」


帶爸媽回家以後,我也自己回家了。
回書房翻找延命手術同意書,在第十七頁的延伸手術確實有記載醫生所說的每字每句。

「少簽一次不是很好?」內人聽了來龍去脈後說。
「可是至少要告訴在外面等的我們啊,不覺得這樣不尊重家屬嗎?」
「你說得也對,打專線看看?」

我拿手機打專線,接電話的不是語音而是真人。跟她反應動手術的問題後,再三說抱歉並且立刻更改相關規則。

我掛斷電話,打算去倒杯水再回來研究手術同意書。
另一通電話打來,告訴我手術同意書規則有變更,正是剛才反應的手術前告知。

「妳說的我都明白,這是我剛才跟專線反應的。」我說。
「是的先生,感謝您的即時反應,使延命手術制度更加完備。」
「你們效率這麼好啊?」
「是、我們有全年無休的委員會,專門開會處理這些問題。畢竟是人制定的規則,制度上可能有疏失,在此跟您說聲謝謝。請問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
「謝謝您,祝您晚安。」


爸再進手術室更換心臟是一個月後的事情,醫生判斷原本心臟逐漸沒辦法使力,這樣會影響到以心臟動力供給大腦的電源。
延命手術的多媒體加值服務也開通了,爸因為剛好換了人工心臟,使得電力充足、晶片可以負擔較多運算。自此爸就常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看電影。

除了每周的定檢,以及爸新的特異功能以外,爸活得更有力氣,嘴巴最常掛的一句話就是珍惜生命、並常請朋友到家裏聚會或出去玩,也建議朋友有萬一的時候可以作延命手術。
「我們可以常上網聊天!」爸的眼裡閃爍著光芒,媽常說,現在的爸彷彿回到壯年時期。
由於常出去玩,媽也說身體吃不消常常出國,退休金也花得差不多了,爸就開始新生意,開了網路公司。


有一天放假,我去找爸泡茶下象棋。
「等一下,我先專心處理公事。」爸說。
爸就把手上的棋子放下,睜著眼睛不動,大概是非常入神,看起來就像一座漂亮的蠟像,我重新砌茶,拿遙控器打開電視看新聞轉播。
「再過幾分鐘就好,我們公司要上電視了。」爸又說,依然不動。
一下子,電視果然報導爸的網路公司快速成長上市的消息。
爸拿起空杯,我幫他倒滿。
「我剛才跟那電視台的副總橋新聞稿。」
「副總也是延命者?」
「是啊,最近很多公司的高層都做了延命手術。」
爸先啜口茶,再抓起棋子。
「將軍。」
我找不到解棋,於是宣佈投降。

「爸你的棋藝也進步很多,是在網路上找人練棋嗎?」
「不只喔,還可以找同伴一起幫忙下哩。」
「那我豈不是肯定會輸?!」
「嘿嘿嘿、小子再練十年吧!」
爸真的是越來越厲害了,可是我頭腦還有點轉不過來。

趁著內人跟媽一起去廚房準備晚餐的同時,我也跟進去。
「媽,你不覺得爸越變越多嗎?」
「變是好事呀,表示他還有活力、很健康。」
「個性也不太一樣、好像不是原本的爸…」
「說傻話。」媽輕笑說。
「說要作手術的不是你嗎。」連內人也笑我。
「可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你想太多啦,人活著就好,想那麼多幹麼。來、把湯端出去。」


醫生說數年內,爸的臟器也會逐漸老化,可以採取逐步更換的施術法,對身體的衝擊比較小。
在餐桌看到一家和樂的景象,或許就像媽說的沒錯,人活著就好,想那麼多幹麼呢?

對了,改天打專線問問,那些換下來的腦後續怎麼處理去了…

2008/07/24

「當一天的老師」.5

97年學測作文
「當一天的老師」.5

表姊在我們睡得正香甜時回來了,旁邊有個我沒看過的男人,應該是就表姊的他吧。他散發著堅定又安穩的氣息,於是我恍然大悟,能理解為何表姊會跟他幾度分離又復合。

表姊的他就像山一樣,但表姊的個性飄忽不定,如果另一半太正經八百對表姊來說無疑是種折磨,如果是男友的話也許第一天交往的晚上就吹了。是一個家庭的話,表姊可以在他身邊獲得放鬆,棲身在他的胸口的安穩呼吸聲間充分休息。

我半睡半醒地與他們聊天,不記得胡亂聊些什麼,婉璇興奮地在我們三人間遊蕩,靠近哪個抱那個。說這是幸福也言過其實,但圍繞著我們的氣氛實在太過美好,以致我醒來時已是中午,還以為做了一場過份被愛的夢。

打開電視,今天是星期六,我大概是昨天凌晨回到自己房間的,就在我們終於把美國零食吃完,又把飲料與表姊家冰箱所有的菜吃空。清蒸豆腐,炸薯條,高麗菜捲,沙茶牛肉,炸草蝦,竹筍排骨湯,就像開了場比賽勝利的慶功宴,就像我也是他們家族的一部份。

我決定打電話給表姊。

「喂?」從電話另一端傳來表姊那小房間的氣息。
「是我啦。剛剛才醒來,昨天謝謝妳送我回來。」
「明明沒喝酒,妳卻跟個酒鬼似的。」
「我做了什麼事嗎?」
「呵,妳看妳,完全不記得了。妳昨天啊,說什麼要是再吵架的話,就把婉璇領養到自己家,還要我們供出交往過程,又跟婉璇搶著抱我;都快三十歲的大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表姊說的沒錯。昨晚的行為我一件一件想起來,忽然臉頰熱得發燙。
電話那端傳來婉璇的聲音。

「媽媽跟誰講電話?」
「芠芠姐接啊。」
「不公平,我也要講!」
聽起來話筒經過一陣碰撞,然後貼在婉璇的小嘴前,清晰聽見說話前的呼氣聲。
「喂?芠姐接!」

婉璇的叫聲不禁讓我深吸一口氣,整個頭腦清醒起來。心頭酥麻起來,把某個鎖緊的門鬆開了。

時間不斷過去,新知識不斷地增長,但這些還不能叫做成長。只是將自己幼稚的部分收起來,用化妝裝得成熟,會說不同語言或複雜的詞彙,結果把最直接的感情給鎖上了。這些外在語彙不斷地打繞旋轉,都沒辦法完全表達的清透光亮;一聲雖然咬字不清楚,卻充滿了感情,搖動靈魂的輕喚。

「婉璇有沒有睡飽飽呀。」我問。
「有!」
「下次再跟姐接出去玩,想要去哪裡?」
「嗯!」
「要去哪裡?」
「嗯!」
婉璇她想出去玩,但不知道去哪裡的意思嗎。大概是吧。
「幫姐接把電話拿給媽媽聽。」
「好。」

「喂?」
「沒想到表姊妳還留著那本交換日記。」我說。交換日記的內容早已不記得了。
「太好了。我早覺得會有這麼一天,妳會來這邊看到電話旁邊的日記,所以一直特地留著空位。」
「可是這些年來只有靠電話聯繫,說不定都不會見面…」
我深吐一口氣,想起史密斯。
「不知道耶…可是我覺得,冥冥中有一條線把電話兩端的我們牽起來,有時候不禁自然而然想到妳。比如在吃到好吃的水果冰淇淋的時候,就想著:啊!現在真想跟芠芠一起吃這冰淇淋。可是又很擔心破壞妳的生活。」
「沒這種事。花費一番功夫擠出時間,就是為了跟好姊妹享受生活不是嗎!」我又笑又悶的說。
沒想到表姊跟我的想法竟然差不多,一方面覺得貼心,又覺得如此與自己心裡為對方著想的良心周旋交戰的我們十分可笑。

「芠芠,我跟妳說。」表姊用像以往電話中幫我解決困擾一般認真的語氣。
「嗯。」
「其實啊…」
「快說嘛。」
「我早就不滿妳這點很久了。」
「咦?」
「都不約我出去玩啊!」

我們三人同時笑了。

彷彿是從櫥櫃的角落裡找出失落已久的珍愛洋娃娃,撥灰塵時想起以前與洋娃娃辦家家酒,還有請母親縫補被桌角鉤破的衣服的往事,嘴角不自覺地浮出微笑。

(end)

2008/07/12

「專家」

97年指考作文題目
「專家」


天花板給我的壓迫感日漸緊縮我的精神,醫生告訴我,最好放鬆一陣子,要不然會陷入自己製造的恐懼,然後崩潰。我心裡有個漏洞。

父親以前就說過,我這人最大的毛病是鑽牛角尖,一生會為個性中這一部份所困擾。小時候就喜歡跟父母賭氣,要是不吃糖就不睡覺;遇到難解的數學問題,會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父親曾經告誡的事情我沒有忘記,於是努力把自己改造成無情的人。

用醫生開的證明請了一個月的留職停薪,我便出國去玩;上次出國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父母結婚十年的二度蜜月,反而加速他們作下離婚決定。旅途中吵得最厲害的地點就在雪梨歌劇院,兩人在售票口大吵了十分鐘,路過的觀光客不停拍照,警察趕來和解,最後分別坐計程車回到飯店,旅行到此被迫結束。隔天坐最早的班機回國,我夾在兩人中間,下飛機前父母再也沒說過話。

這成為他們離婚的契機。

看著雪梨港大橋,我有點後悔不該來澳洲,反而使自己陷入另一個低潮的回憶。忽然看見有人坐在雪白的扇形下,以兩手手指圈成相框看著我素描。即使覺得這是小販的招攬手段,卻順從好奇心拉我去一瞧究竟。

戴著貝雷帽的年輕小販看我走來,便拉一下帽頭,裝作很認真的鑑賞自己的畫。

「可以看看你畫的如何嗎?」
「我的榮幸。請。」他笑一下,把寫生簿遞給我。

英文題名「在雪梨歌劇院」,但絲毫看不出來在歌劇院哪裡,背景只有藍天、雲跟海,還有路燈。畫面的主角是個綁馬尾穿吊帶褲的小女孩。

「我畫的,是、嗯。妳以前來這裡的樣子。」
「嗯…你以前有看過我?」

我更仔細地看畫上小女孩的臉,雖然沒有笑臉,可是簡單幾筆畫就勾勒出臉上的紋路組合,越看越像。

「你畫的是小時候的我。」
「不覺得我在騙妳嗎?」小販笑笑的說。

我看看他的臉,再看看畫。

「我認為你畫的沒錯。」

小販臉沉下來,站起來打開另一張折疊椅請我坐下。

「妳是第一個認為我不是開玩笑的人,所以免費幫妳畫一張。」
「好哇。」

我坐下來梳了頭髮,保持微微的笑容。他站好畫架,手很快地用炭筆來回揮動。

「這次可以把歌劇院畫到背景嗎?」
「沒問題。」


「可以冒昧請問妳做什麼工作?」
「銀行經理。」
「噢,那一定很聰明。」
「其實我快瘋了。」

我們相視而笑。

「這趟是療傷旅行?」
「應該是…不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有關我父母的。」

母親癌症去世前,身體相當虛弱。常在半睡半醒間說別人聽不明白的囈語,有一次我去醫院探望她,發現她眼睛睜得好大,我按救護鈴請護理站叫醫生。母親握住我的手,住院後從來沒看過她如此有精神的表情,認真對我說:因為賭氣沒去見父親最後一面,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缺憾。

「他們吵架了嗎?」
「吵到叫警察呢。」
「那他們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不確定。」
「會吵架表示他們還想要對方多愛自己。妳看、畫好了。」
「這麼快啊。」

小販把畫架轉給我看,背景有雪梨歌劇院,人物有三人,父母親跟小時候的我。父母把我拉起來,每個人都笑著,一家快樂出遊的景象。

曾以為和樂的家庭是理所當然,勉強自己努力接受撕裂開的傷口,原來只是一直被我拋在腦後,用忙碌與工作遺忘掉當它不存在。身體自然回到傷口的原點,想找尋治癒的契機。

「你畫得真好。」
「謝謝。」這次小販摸摸鼻頭,靦腆地回答。
「我是說真的,你真的有這方面的天份。為什麼不去當畫家?」
小販笑笑,站起來收拾畫架。
「我一次只能為一個人畫,也許一千人裡面只有一人。」他聳聳肩,轉脖子,說:「畫這個耗神。」
他又從背包中掏出一個透明資料夾,把畫從寫生簿撕下來,裝進資料夾裡遞給我。
「這送妳。」
「呃,多少錢?」
他搖頭。
「不用,我難得可以只為一個人畫,只要妳高興就好了。」

重新看他的畫,雖然說不上多好,但描寫的每個筆觸與留白的空間,恰恰好將心裡的漏洞補上。我漸漸能消解心裡的不捨,重新祝福父母親在天上相聚。

2008/07/08

「當一天的老師」.4

97年學測作文題目
「當一天的老師」.4

婉璇拿出家的鑰匙的時候,我抱怨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想到。跟我住處比起來,婉璇肯定是待在自己家來得安適。但婉璇只記得大馬路的名稱,不記得詳細地址,打電話給表姊也沒人接。於是照著婉璇對家裡附近的描述尋找。

這條路上有好幾間相同的便利商店,也有些公園,有連鎖超市可以購買日常用品,也有好幾家光是聞到香味便想進去品嘗的餐廳,也有不少服裝店。表姊她曾經對我說過,以後要住在一個什麼都有的地方,什麼都不必煩惱。

我似乎能看見表姊在這裡生活的樣子。可能某天下班回家時,發現櫥窗換季,於是進去與老闆娘聊了好久,直到老公打電話催促。兩人乾脆出來吃晚餐,交換對餐點的意見,然後又回到服裝店買件時裝,手牽手到超市再買些零食,還買些可能隔天不會煮,並在保存期限最後一刻前才消耗掉的食物,但總是讓家裡冰箱永遠填滿著。或者半夜三點突然一起餓了,就乾脆開始準備早餐,聊些日常瑣事,直到朝陽出頭,再準備出門工作。

有了婉璇後大概就不能如此隨性,於是他們為婉璇另外準備房間,並買了小電視偷偷渡過只屬於兩個人的夜晚。或許婉璇晚上睡不著,發現爸媽房間還有聲音,就跑過去湊熱鬧。反正小孩子總是一整天精力充沛,表姊會這麼說吧。

我看著婉璇尋找回家的路的慌張模樣,那樣子實在太可愛,又想到表姊清風淡雲的待人接物方式,頓時理解原來個性是遺傳爸爸的,不免笑出聲。

婉璇又嘟起嘴巴作生氣狀,我蹲下來兩手捏她的臉,婉璇也不甘示弱捏回來。


我們到一家充滿橘色柔光的飲料店坐下,打算休息後再出發。

有個綁馬尾的女店員走過來,由年紀看來應是店長,問我說:「請問妳們是親戚嗎?」
我花了點時間才理解店長在問什麼意思,並回答。「嗯,她是我表姊的女兒。」

「喔,我還以為…」
「芠芠姊不是壞人唷。」婉璇幫我說了。
「這樣呀,婉璇要喝的東西一樣嗎?」
「嗯!」婉璇大聲應答,並且用力點頭,張大嘴的笑容似乎任何要求都叫人答應。

店長回到吧檯,從冰箱拿牛奶,和果汁倒在一起,加冰塊用雪克杯搖勻,倒在塑膠杯子裡,再把多餘的泡沫去掉。
用同樣的手法再調製一杯,拿了兩根吸管,然後用盤子端過來。

「這是她們母女每次來必點的果汁牛奶。」店長坐下來。
「問這個有點突然,但是,」我稍微停頓,看店長沒有作出討厭的表情,「妳知道她們家住在哪裡嗎?」
店長搖頭,「不知道,但是她們每次都從左邊那邊走來。」
她指給我看,就像她到吧檯一樣熟練的方向。

「從那邊走來,然後在靠門口的地方坐下。」

我跟店長大概說了我們為什麼會來,店長用非常認真的表情聽,又有五分鐘左右的時間注視著外面人群走動,然後緩緩開口說。

「其實只要她肯講一聲的話,我也可以幫忙帶婉璇啦…在這裡很多人都願意幫她,這條街上到處都有認識她的人。」

店長的視線回到行人間,以非常認真的表情注視,彷彿那裏真的有某種東西佇立著,並與店長以眼神交換訊息。

「大概這次吵架比較嚴重吧,跟老公。」
「她那樣也會吵架嗎?」我覺得表姊是不善於吵架的人。
「老公的個性比較死板,所以就…」
「噢。」我大概理解店長說的意思。

個性上比較硬的人,就會覺得表姊那樣的生活態度實在很隨便吧。

「她有時候會來跟我這邊訴苦,是會聽到一些小事情…就像浴巾拿錯這種的,什麼東西不該買之類…婉璇要去哪上課算是吵最兇的一次,不過也就那一次。結婚以後很容易累積生活中小小的不滿。」
「表姊她…從來對我說過這些,就連她什麼時候結婚都不知道!」
「好像離過婚又結婚了,兩次吧,同一個人喲。後來聽說男方的家人移民去美國。」店長看著我的眼睛又補了兩句,似乎是對我表示同情。

對於表姊沒有跟我說她結婚的事情,我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明明我們的感情不差,也有通電話聯絡…表姊一定有什麼原因不想告訴我。

聽著店長所知道的表姊,我有些嫉妒,那些表姊與家人生活的片段,大概因為正身處於同樣的地方,因此聽起來特別生動。我也開始說我知道的表姊,店長托著下巴聽。

我們互相交換對同一個人所認識的不同部分,時而跟婉璇玩起猜拳,那份感覺十分奇妙,表姊在我們的言談中活靈活現,連婉璇也聽得入神。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我一邊搜尋表姊的記憶並說出來時,這種感覺很像史密斯給我的,用靈魂說話的經驗。但又有些微的不同,在我每次快要抓到不同的尾巴,又一下子消失不見。


聊了個把小時,我們與店長道別,往店長說的左邊走。

這次婉璇牽著手領我走,似乎方向對了,身體自然而然會認出道路。我們就這樣走到某個社區裡的一棟公寓大樓前,婉璇先跑進去按了電梯。電梯一直爬升到八樓,等電梯門打開,婉璇跑到一扇外面什麼也沒有放,不像隔壁的鄰居還貼著過年留下的對聯。似乎沒人開過,一扇完全乾淨的鐵門,婉璇把鑰匙插進去轉開。

鞋子、書本、鍋碗瓢盆、招財貓、電視遙控器、衣服等等什麼的東西散置一地…原以為會看到這種景象,幸好進門後是個整理乾淨的家。

婉璇一轉眼就跑去房間,我摸索到門旁的電燈開關打開,留在客廳捕捉哪個部分是表姊的氣息。窗簾的樣子,電視櫃以及桌上的小擺飾,沙發的花色與時鐘的古典樣式。

婉璇跑出來,把她最喜歡的玩具拿給我看,我拿著玩具,蹲下來,慎重的問婉璇,表姊的房間在哪裡。

婉璇牽著我穿過一條較狹窄的走廊,打開最深的一扇門。牆壁幾乎被木櫃給填滿,沒填滿的地方則貼了海報,格子裡都裝滿了各種裝飾品,到處吊掛著飛機與旗子,有些我認得出來是哪些國家的東西,但大部份都不知道。格子裡的或站或躺的書跟裝飾品卻不衝突地擺著,似乎書皮與那些東西原本就成一套。表姊是為了書而去買了裝飾品,還是為了裝飾品而買書?就連窗戶也一半被書櫃與裝飾品遮蓋住。

這個房間並沒有床,稱得上家具的物體只有中間一對桌椅跟檯燈,大概是表姊自己的書房。我忍不住坐在椅子上,發現門後的角落擺了一張小圓桌,桌上還有一支電話。表姊說過,這 隻是她的專用電話。

大概在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表姊可能在這間房,也可能不在。於是穿過外面的走廊進來,不急不徐,把椅子拿到電話旁邊,坐好才開始跟我講話。有時我會抱怨到深夜,表姊大概會點亮檯燈,在她心愛的事物的陪伴中聽我說著。這些畫面是以前憑著電話由表姊告訴我的,一但化成現實在眼前,我在電話另一端的思念終於與這裡接起來,過去那些夜晚變得無比珍貴,同時又感到這一切無法挽回。

電話旁的格子裡,單獨擺著我與表姊很久以前的交換日記,還有用鑲邊的相框裝著一張我們非常非常久的合照,照片泛黃得快跟相框同個顏色。

我把椅子拉到電話旁坐下,再把婉璇抱起來,拿起話筒撥電話給表姊。這次不費多少時間就接通了。

「喂?」
我開玩笑地說:「欸,要我當保姆也不告訴我妳們家住哪裡,這樣會不會太過份啦?」
「那半夜去把妳綁架到我家吧。」聽到表姊的笑聲,大概美國那邊沒什麼問題了。

「說真的,表姊。」
「嗯。」
「其實婉璇她…」
「嗯,婉璇不是我生的。」
有那麼點預感,所以我一下子就把情緒穩住。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妳怎麼沒有告訴我。」
「因為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可以原諒我嗎?」
「不可以。」我裝生氣說。
「對不起。」
「那現在可以原諒妳了。」

我把臉埋在婉璇的頭髮裡呼吸自然香味,婉璇被我弄癢了咯咯笑著。
婉璇一定被表姊很珍惜的愛護著,我也是。

2008/06/23

「當一天的老師」.3

97年學測作文題目
「當一天的老師」.3


婉璇說:「可以問問題嗎?」
「當然可以呀,今天一天,我是婉璇的專屬老師唷。」
「那芠芠老師,我有一個問題。」婉璇舉手發問。
「好,婉璇同學請說。」
「芠芠老師現在有男朋友嗎?」
「現在沒有。」
「是喔…」
「小朋友這麼早熟!那老師也要問婉璇,妳現在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婉璇臉紅了。
「快偷偷跟老師講是誰,保證不告訴妳媽媽。」

我蹲下來,讓婉璇微微的呼吸貼近耳邊。婉璇的心裡想著我不認識的男生,從婉璇說話時呼吸的起伏傳來,好像輕風,樹叢間萌芽的脈動。

於是我好像變成了婉璇,看見那小男生為婉璇說話,小男生由於害羞又摸不清楚自己心情,找不到詞彙表達,肢體卻自然地想在婉璇面前耍帥,展現自己美好的一面。繼續聽著婉璇的話,說不定也會回憶起肩併肩傳紙條的日子。

我們就像母女一樣牽著手,邊談天邊走路。大部分是我聽婉璇說學校的事,媽媽的事,還有電視卡通的事。表姊與我想像的不同,甚至換種說法,比我想像中的堅強多了。因為婉璇說的那個散發出透明又溫暖母親光輝的媽媽,怎麼也無法跟我記憶中會賞男生巴掌的表姊拼湊起來。讓我強烈意識到時光的流變,我們確實長大,而在我尚未理解過來的時候,與表姊之間友情與親情的關係早就改變了。

雖是自從大學畢業後就理解的事,一次又一次的畢業典禮提醒,曾經在一起的人,一旦面臨了不可避免的契機,旋即從此消失在你眼前,約定是如此輕浮空泛。

「芠芠姊不開心嗎?」
我動搖了。婉璇觸碰到我花好幾年細心藏起來不想輕易流露出的那一塊。

此時手機響了,我趕緊接起來,聽到表姊的聲音。
「喂?」
「芠芠妳還好嗎?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
電話傳來表姊的聲音,一如我以前聽到的,從黑暗裡幫我開門,看見光亮所在的聲音。
「剛才婉璇才跟妳說同樣的話,你們真的是母女耶。」表姊又在這種恰好的時機打電話給我,只能說表姊有種關心人的天份。
「那真的是太好了。」

「婉璇跟妳很像。」
「我知道。」
「婉璇這孩子很可愛。」
「謝謝。」
「又不是在稱讚妳。」我看向婉璇,婉璇似乎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眼神向我渴求著。

「好了,先告訴我妳今天打算什麼時候來接婉璇,再讓婉璇跟妳講。」
「大概還是半夜吧,我現在人在美國。」
「這樣啊,總之今天會來就好,電話給婉璇聽噢。」
「嗯。」

婉璇用雙手抱著手機,低頭左耳貼緊,深怕摔壞似地,不知道表姊跟我講電話的時候是否也是這個動作。講了幾句話,婉璇把手機還我。

「喂。」
「我有告訴婉璇一定要聽妳的話。」
我不明白表姊的意思,卻有種非常哀傷的感覺。
「妳今天一定會來吧。」
「當然,我從來沒有失約過,對吧?」
的確在記憶中表姊從來沒有說謊,即使一點小事她也誠實對我說。
「今晚十二點,可以嗎?」表姊說。
「十二點。」我確認似地覆誦。
「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即使把住處附近所有能閒晃的地方走過,今天的手錶卻不知怎麼爬不快,平常上班明明處理幾份文件後就有人找我去吃飯。於是搭捷運去電影院看早場的卡通片,然後到麥當勞吃午餐。我們坐在麥當勞靠窗的位置,看外面商圈忙碌的生活,很難相信過去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這片混亂。

我非常不擅長與小孩子相處,我想是由於沒什麼領導天份的關係,從小就不曾擔任過代表類的職位,也不懂得如何推銷自己,那與我的個性不合。曾在電視上看過每天苦守空閨,吟詩讀書的古裝劇,於是完全不可理喻的把自己投入那哀怨的性格,以為那就是自己天生該有的樣子,即使在學校有另一個面具。

「芠芠。」一個不是婉璇的聲音叫我。
轉頭看,原來是史密斯。
「真巧,妳也在這裡吃飯啊,我可以坐妳旁邊嗎?」
「可以啊。」
「那小孩是…」
「婉璇,我表姊的小孩。」
「噢,我還以為是妳的,沒想到孩子長這麼快。」
「放心好了,還不打算那麼早生。」
「說得也是,妳應該是打算單身快活的人。」

「所以妳今天帶小孩放假囉?」
「你才是,公司離這裡很遠吧,特別跑來這邊吃飯,難不成是為了看我?」
「一半啦,另一半是跑公差。」
「說這種話我也不會感到特別高興的啦。」
「我知道啊,這代表我很誠實。」

史密斯算是滿有個人魅力的男人,跟他對話的時候,他無時不保持微笑,並不是很做作的笑容,也不會因為對方是異性就搞笑,或心理上有一段距離,以至於說話的時候話不像是從嘴巴說出,不經修飾而渾然表達出史密斯此人的發言,以至於每次與史密斯對談,彷彿用靈魂在對話的感覺。我非常喜歡他這點。

「芠芠…妳找到新工作了嗎?」
「請朋友幫我介紹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搬家之後好像就沒聯絡了吧?」
「那天我聽到妳要辭職的時候嚇一大跳,而且當天就清好辦公室,我到辦公室時妳已經走了。就連手機什麼的都換了,打去妳的宿舍也沒人接,最後發現我聯絡妳的方法僅剩電子郵件,然後就一天發一封信。」
「剛搬家那幾天我沒空,後來又忙著找新工作,所以一直沒有回,放久了就忘記了,抱歉。」
最後能說的話也只有抱歉而已。

「那…新工作還順利嗎?」
我指指婉璇說:「這孩子是昨天半夜來的,老闆還心甘情願放我一天假。你說順不順利呢。」
「妳真不簡單。」

「從妳第一天進公司的時候我就知道,像妳這樣馬上能融入新環境的人,只要再稍微努力的話,馬上像電燈那樣瞬間亮起來。其實到最近辦公室還在講妳的事情,說這件事情沒有妳在就沒辦法處理的又快又好,很多事情少了妳就不順利,遇到很多問題。我在想這個公司是怎麼回事,妳也不過才來一兩年,之前看不見的問題都被引出來了。妳大概有某種和別人在一起才會發揮出的天份吧。」

史密斯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閃著光芒,我不確定那是否是眼淚的反光,還是因為我心裡慢慢厭倦新生活,此時史密斯突然出現,讓我覺得過去的日子像黃昏似地招手喚我回家,只是時光無法倒流。

「沒有跟其他同事聯絡嗎?」
「最近才開始。」
婉璇拉拉我的衣袖,跟我說她吃完了。也可能察覺到我不太想跟史密斯聊下去。

「妹妹在忌妒我跟芠芠姊姊嗎。」史密斯說。
婉璇很乾脆的點頭承認。
「那這個給誠實的小孩當獎勵。」

史密斯拿兒童餐送的玩具跟婉璇玩起來。其實不用猜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巧合,史密斯一定是看到我才進來麥當勞吃的,還特地點了兒童餐。史密斯一定也知道我看得出來他想做什麼,所以也沒有解釋,我們自然地相處,這些事情從以前就有默契。


史密斯還要趕回公司,我們在麥當勞門口道別。
看史密斯往正前方直走,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給我過去拉住他的機會。但只是一瞬間的想法,而婉璇的手還把我拉在這邊的現實。

「那個人是芠芠姊以前的男朋友嗎?」婉璇問。
「嗯,是啊。」
「為什麼會分手了呢?」
「為什麼呢…原因很複雜吧。」

「史密斯真的幫我做很多,可是我想要的並不是像他這樣的人。該怎麼說好,當我想幫他做什麼的時候,他總是說不用,非常愛護我,我卻感覺被關在看不見的牢籠。少女時期曾經像憧憬月亮一般,以為命運叫我成為被保護性格的人,最後發現月亮不過是水面的倒影,就連自己的個性、適合與什麼樣的人交往,都沒辦法在出生的時候完全理解,而被其他事物迷惑。然後我才真正面對自己。當我真正看自己的時候,發現身邊的一切竟然顯得如此荒謬,於是就把工作辭掉,也跟史密斯分手了。」

「總而言之,就是個性不合啦。」
「嗯。」

婉璇應該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是有接收到我想說的意思吧。

2008/06/12

「當一天的老師」.2

97年學測作文題目
「當一天的老師」.2


跟婉璇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可以穿過婉璇眼睛中我的影子,一直看到最深處。我想這大概就是清澈無邪的眼神吧。

吃完早餐,接下來要做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因為平常就沒有閒在家裏的時候,平常這時,我應該在上班,為了上面交代的工作,兩隻眼睛釘在電腦螢幕前。辦公室的其他人也是,夾板雖然隔開各自的桌子,每個隔間的氣息卻是同樣快溺水似的難受,人活在其中,只能掙扎著呼吸,對於其他很多事情,也就無力去思考了。

而表姊突然出現,從汪洋中硬把我拉出來,但我已經習慣了在水裡掙扎,按下電視開關後,我坐在電視前不動,就如在辦公室一樣。直到婉璇靠在我身上打盹,我才從白日夢中醒過來。

如果我是婉璇,突然被媽媽帶給不認識的姊姊,睡醒了吃早餐,然後姊姊又坐在電視前不動了;要是我,一定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然而對我來說,婉璇是表姊的託付,無論表姊發生什麼事,把婉璇交給我一定是非常重大的決定。如果不振作起來的話,就對不起過去無數的夜晚,表姊在電話旁細心聽我抱怨的時間。

我想悄悄起身,不過還是把婉璇弄醒了。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要乖乖在…這裡等我,不要隨便亂跑喔。」
差點脫口而出的「家」字,是我發覺對婉璇來說,這裡並不是她的家。

我去便利商店,買了免洗內衣褲,又買了冰淇淋與一些零食回來。先幫婉璇洗澡,之後一切順其自然再說吧,我本來就不是會為了明天做好準備的人。

婉璇會自己脫衣服,還是很好笑的脫法,婉璇只會把衣服往上拉,然後卡在脖子上,我忍住笑聲幫她拉出來,婉璇馬上知道我在笑她,雖然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謝謝。

「婉璇,我幫妳洗頭髮吧。」
「嗯,謝謝。」
「身體轉過去,坐這個小椅子。」
「嗯。」
我拿下蓮蓬頭,幫婉璇打溼頭髮。

婉璇的頭髮長到胸口,弄濕了以後也不像大人一樣變得很重,只需要一點洗髮精就能洗出很多泡泡。
「頭低下去,眼睛要閉起來噢。」
沖掉泡泡後,婉璇的頭髮發出亮光。

「會自己洗身體嗎?」婉璇點頭。

我開始羨慕表姊。
表姊從很久以前,就是我羨慕的對象了。不僅功課好、人漂亮、交過好幾個男友,每次都是表姊甩了他們,而且表姊交往對象通常也是我認為條件很好,兩人交往會成為模範情侶的類型。當我問表姊為什麼要分手的理由,表姊都說個性不合。

我那時對於男女交往的事情不熟悉,因此認為表姊大概是不想說,或是對方做了什麼壞事,表姊才會決定分手。後來才發現,個性不合正是分手最好的理由,與其說理由,不如說由於個性不合,兩人交往的結局註定是分手。這是時間遲早的問題,表姊比我先看透了,或許是年齡的差距。不過表姊仍是我對於女人的理想像,這點是沒有疑問的。

「我也可以幫姊姊洗頭髮嗎?」婉璇問我。
「當然好啊。」我說,於是換我坐在小椅子上。

我問,「婉璇常幫媽媽洗嗎?」
「嗯,我們都互相幫忙洗頭髮的。」
「聽起來好棒喔,婉璇跟媽媽彼此還有這種交流的方式。」
「嗯。」
「我以前也跟妳媽媽互相洗過頭髮噢。那天妳媽媽也是突然打電話到我家說,今晚要來一起住,於是就住下來了。」

「媽媽就是這種個性吧。」
婉璇突然說出一句像大人的話。
「咦?婉璇這麼瞭解媽媽呀?」
「媽媽說洗頭髮可以更瞭解彼此。」
「婉璇跟媽媽果然很像呢,說同樣的話時,就連語氣都差不多。」


婉璇洗頭髮的方法是很細心的、幾乎可以稱作小心,因為婉璇的手還小,搓揉頭髮的時候,即使我的頭髮只有到肩膀,婉璇還是必須一小塊一小塊地搓洗。彷彿時間倒流,我似乎回到那晚跟表姊一起洗澡的時候,她也是細心地洗,好像洗的不是我的頭髮,而是某種要非常小心呵護的寶物。而我洗婉璇頭髮的時候,就像我平常一樣普通的搓洗而已,說起來實在不好意思。

所以為了補償婉璇(也對得起自己),等一下就出門走走,然後去哪裡吃點什麼好料的吧。

婉璇穿衣服就不會卡在脖子了,我們互相幫對方吹頭髮,然後梳理,一邊對電視上的節目有說有笑,好像真有個女兒似的。這話對表姊一定說不出口,可是心裡仍然誠實的覺得,有婉璇在真的太好了。而看著婉璇長大,並且養育婉璇的表姊,更讓我無比羨慕了。

婉璇穿起原本的衣服,無論怎麼看都太突出了;如果就這樣穿出去的話,由於我實在沒有像婉璇那樣充滿表姊自信風格的打扮,都是些平庸的衣服,最多僅能做到顏色稍微搭上而已。尤其戴上毛線帽,婉璇看起來就像是哪裡的童星。於是拿了黑色的髮箍給婉璇戴,看起來稍微低調了些。

我又特別找到了大學時用的,看起來比較時髦的背包,不過也只是布料比較豐富的地攤拼布貨。最後再用黃色髮圈綁個馬尾,這樣我跟婉璇看起來就不會差太遠了。

開門前,婉璇主動拉我的手,抬頭看我。那瞬間有一陣暖流,通過我的指尖散發到全身,把我心裡面對小時候的表姊的憧憬一口氣回到腦海裡,小時候也這麼牽過表姊的手,看著表姊的下額,看到表姊笑起來深邃的酒窩,我也會跟著笑,心想,跟著這個人是很安心的。我也把這份安心的笑容帶給婉璇。

2008/06/07

「當一天的老師」.1

97年學測作文題目
「當一天的老師」.1


剛過半夜十二點,電鈴響了。

這時我還在看電視重播,剛好還沒去睡。照理說,明天是星期五,一週最後的上班日,最好不要在明天惹到老闆,早點睡比較好。

話說回來,這個時間應該不會有人來拜訪,更何況會來找我的人少之又少。我心裡有期待意外的準備,如果是同事喝酒趁醉告白的話,不知該有多好。

會有這種想法大概是日劇看太多了,深吸一口氣,重新把現實拉回眼前,我才起身走到門口。我住的公寓不算大,只有數坪而已,從電視機到大門不用幾步路,因此我通常會把電視遙控器順手帶到門口,方便趕回家看電視。

從鐵門的探視口看,是我的表姊。
大概是男人的事情吧。吵架鬧脾氣,要來我這邊住一個晚上之類的。

雖然我跟表姊很久不見了,上次見面大約…想不起來是幾年前了。但是我跟表姊的感情一向很好,偶爾仍會通電話聊天,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開門---

表姊身上穿的衣服,仍然是她最愛的品牌流行款式,就像從電影走出來的時尚女郎。我一看就知道,表姊穿這套衣服代表今天有約會。

我還沒開口請表姊進來,表姊先推了什麼東西進來。
低頭看,是個小女孩。

「這孩子暫時拜託妳一天,可以嗎?」表姊說了。

一瞬間有好多問題衝到胸口還沒反應過來,頓時不知所措,看著表姊的臉。表姊的臉上不知遇到什麼難題似地,擺出難以解讀的表情,如山中白霧,又似乎下著雪。那表情帶給我的震懾使我不得不答應。

表姊把小孩的手牽給我,轉頭走了,門也沒關。現在是冬天,外面吹的風相當冷。直到我發現握著小手的微熱,才把小女孩給帶進來。

一盞日光燈下,電視播著反覆愛來愛去的日劇,胡亂放置一地的雜物,還擺了張床,與這些相稱的我卻握著不屬於這裡的小手。總之我先把電視關了,看日劇對小孩不好。然後我蹲下來,好好端詳小孩的臉。

她的衣服絕對是表姊的品味,從過度裝飾的毛線帽,到異國風味的紅色格紋連身裙,加高五公分的靴子,充滿引人注意的元素。脫掉她的毛線帽,抬起頭,是個擁有迷人氣息卻距離遙遠的小女孩。

「妳叫什麼名字?」我問。
「呂…婉璇。」婉璇忍住眼淚說。
「有姊姊陪妳,不要哭喔。」我抱住婉璇。

從婉璇的胸口傳來一絲絲的聲音,聽不清楚,但我卻清楚知道婉璇的意思。
像個大人一樣,忍住不哭。好乖、好乖。


早上我盡量早起,先梳洗好,準備打電話向公司請假。可是怎麼想也想不到夠好的請假理由;撥給表姊,她也不接電話。看婉璇的睡臉,忽然想到:婉璇是表姊的女兒嗎?應該不是吧,好像有六、七歲大了,就我認識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懷孕,所以這孩子…

婉璇睜開眼睛醒了,正巧與我四目相對,好像害羞地翻身。喂喂,我不是什麼奇怪的阿姨噢,可不是我自願要照顧妳噢,今天一天而已,互相忍耐一下吧。
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

「肚子餓了嗎?」

婉璇坐起來,仍然抓著棉被。兩隻圓圓的小眼睛,因為低頭使得前髮掉下來蓋住了一半。大概是剛起床的關係,身上穿的衣服一團亂。毛線帽掉在枕頭邊,才發現原來婉璇是長髮,連身裙拉到胸口,白短襪也沒脫。昨晚的確沒想太多就抱著婉璇睡了。

首先把婉璇扶起身站直,裙子拉回原本的位置,然後幫婉璇梳頭髮。一邊用肩膀夾著電話打給公司請假,沒想到今天不僅沒有被刁難,順利地請到假,老闆還告訴我要好好對待婉璇。然後把電視開著,遙控器交給婉璇,我就出去買早餐。

走到早餐店才想起來,不該把婉璇一個人留在家裏看電視。結果隨便買了兩份,我就急急忙忙跑回家,打開門,沒聽到電視的聲音,婉璇會不會一個人跑出去找表姊了?

想著想著不免心慌起來,要是婉璇出了事,我就沒辦法對表姊交代。幾乎連滾帶爬的進房間,房間裡除了不變的雜亂以外,沒有看到婉璇。

我深呼吸,試著把自己冷靜下來。看到床頭婉璇的毛線帽還在,到鞋櫃看,婉璇的靴子也還在,但是人也不在廁所裡,這間房也沒有其他地方好藏了。

然後微小的哭聲傳過來,幾乎是同時想到婉璇會在哪裡。

於是我輕輕地靠近床邊,抱著躲在棉被裡哭的婉璇。雖然婉璇站起來有我一半高,可是蜷縮在床上的時候,實在是好小好小,可以用身體整個包覆似的。

找到婉璇的頭,掀開棉被,看到比剛才更亂的頭髮,還有哭紅的眼睛,可是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安慰她。只好抱著,用最原始的方法交換身體的溫度。身體的溫度是由我傳給婉璇,婉璇的溫度似乎填補了我心裡缺失的什麼。

過好一陣子,婉璇不哭了,我們開始吃早餐。平常都是帶去公司吃的,今天突然在家裏跟個小孩面對面吃,好像變成媽媽的氣氛。婉璇時而低頭吃漢堡,時而看著我的臉,不知道想說什麼。

「對了,我還沒跟妳自我介紹對不對?」
婉璇點頭。
「我叫許榛芠,叫我芠芠就好。」

「芠芠阿…」「芠芠姊姊。」
「…芠芠大姐接。」「芠芠姐接。」

「芠芠…姐接。」
「嗯!如果有妹妹跟婉璇一樣可愛的話有多好啊。」

吃完早餐,該進入正題。
有很多事情想問婉璇,可是又不知道該不該問。

「婉璇,妳知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帶妳來?」
婉璇搖頭。
不知道也好,也有可能是不要知道比較好的事。

「那…媽媽有說今天什麼時候會來接妳嗎?」
婉璇還是搖頭。

「今年幾歲了?」
「七歲。」
「知道學校在哪裡嗎?」
「不知道。都是媽媽帶我去上課…」
「那今天跟姊姊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可是…不上課就要去走廊罰站。」

妳想去哪裡罰站呢。

「今天老師說不用罰站。」
「為什麼?」
「因為今天姊姊說話算話啊。」
「什麼意思…?」
「因為…今天一天,姊姊是婉璇的老師,所以婉璇不用罰站也沒關係噢,跟妳勾勾手。」

婉璇有點遲疑,但還是伸出小指頭。勾起來的小指好細,像一條隨時會鬆開的毛線。
「勾勾手,說謊話的是小狗。」

婉璇第一次笑了。

2008/06/03

「有天使翅膀的女孩」

我看過一個女孩,背上長著天使的翅膀。

那是在早上,大家出門上班的時間,我忽然被人群中的白色東西反射晨光,仔細一看是個女孩。女孩大概有150出頭,左肩背著高中書包,短髮,穿著制服,看起來中規中矩。我第一次看到她,認為她背上附了幽靈。幽靈的樣子很奇怪,看來沒有惡意---至少我覺得沒有。

而且不是一團黑影,是介於雲霧之間的白色,從背上長出來。

女孩走路的姿勢稍微駝背,我想是幽靈的原因,於是走上前拍她肩膀。
她轉身過來,一臉白淨,看不出來有被惡靈纏身的樣子。


「同學,不好意思,請問妳不會走路很難過,或者肩膀很重的感覺?」
女孩笑了,似乎不是第一次被問這種問題的樣子。


「你也看得到嗎?」女孩問。
「嗯。」
「這不是什麼怪東西,這是天使的翅膀。」

我愣住了。

「對不起…妳說、天使?」
女孩看我頭腦轉不過來的樣子,說:「我都這樣叫它。」

「這…天使翅膀。」雖然看起來不像翅膀,「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好像出生就有了。」
「家人知道嗎。」

女孩搖頭。
「不知道。只有我看得到而已,今天被人看到還是第一次。」
「可是我剛剛問妳的時候一點都不驚訝,好像習慣被問的樣子。」
「因為我看得到別人的翅膀啊。」

原來如此,因為從小就看著別人也有翅膀,長大就不稀奇了。

「但是我以前不知道那是天使的翅膀。小時候看故事書上的插圖,忽然發現,啊,這個叫做天使的,也有長翅膀。」
「所以叫它天使的翅膀。」
「沒錯。」

女孩的說法太奇妙了,使得我忍不住看著她背上,在我看來是幽靈,對她來說是翅膀的東西。

「我可以…摸摸看嗎?」
女孩爽快地點頭答應了。
「可以啊。」

我伸手,觸碰一片像是雲霧的東西,手指還沒有任何感覺,就碰到女孩的背了。

「你這樣摸摸不到,」女孩說,「要閉上眼睛。」

我照女孩的話,閉上眼睛,才感覺一股微弱的氣流從指縫穿過。我用雙手順著氣流,摸出了一個像翅膀般張開的形狀。我可以想像一對活生生的白色翅膀,長在女孩的背上,看起來的確像是天使。

「有摸到了嗎?」

被這樣問總覺得怪怪的,因為我好像做了不禮貌的行為,碰到別人心裡不可侵犯的一塊,女孩卻不以為意。

「我沒有任何一個能看到並且摸到翅膀的朋友,所以上國中後,就再也沒對誰說過翅膀的事了。」女孩說。

「那我的背上有翅膀嗎?」

我問女孩,並且把背轉過來。因為看不到,她閉著眼睛摸索,把雙手貼在肩狹骨上。最後勉為其難的說,沒有。

「大人都沒有,小孩長到國中畢業後就幾乎都沒有了。」女孩說。
「這樣啊,那真是可惜。」
「或許再過幾天,我的翅膀也會消失不見。」
女孩語氣平淡,說著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實。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於是我問別的問題:「每個人小時候都有翅膀嗎?」

「有啊,而且形狀都不一樣,我曾經看過一個嬰兒,他的翅膀是包覆整個身體,形狀清晰得看得見一片一片羽毛,就像是真的天使下凡。」
「一定是翅膀在保護他吧。」
「嗯,我也是這麼想。」

「你覺得沒有翅膀很傷心嗎?」
忽然被女孩說中我的心事,就一陣鼻酸衝上來,我硬是忍住了。
「別傷心嘛。」女孩仍舊笑著說。
「可是…」

「我本來以為,天使的翅膀在上高中之後就會消失了,到了高二,它還有留了一點痕跡。可是我已經摸不到、感覺不到它了。如果不是特別專心去注意的話,就連照鏡子也不會發現。說不定,我只是在某個年齡之前能看得見翅膀而已。因此今天有你看到,我很高興,覺得翅膀一定還在,只是等著被別人發現。」

「妳說的有道理。」

後來,因為我們兩人都要上課,結束這奇妙的話題揮手道別。

我目送女孩的背影離去,她走路的樣子已不再駝背,而背後那一團白色的東西,隨著我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而變得透明。

雖然看不見,可是我相信她的背上仍長著天使的翅膀。

2008/03/15

「下午三點二十八分整」

四月十三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又五十五秒。
五十六。
五十七。

「可以跟我交往嗎?」

下午三點二十八分整,我被告白了。

原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還想像各種情景模擬。
他可能在我完全沒注意到的時候突然告白。

例如早晨在學校教室碰面的時候,我把書包掛在桌旁,拉開椅子坐下。他會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來,把之前借的第一節課要用的課本還給我,讓我在打開課本時發現告白的紙條。
也可能,下課一群人去福利社,故意問我要不要喝新的飲料,趁交換感想的時候,故意輕描淡寫說出口。
或者中午午休,等巡堂的教官走過,我們趴在各自的桌上對看,他的手突然伸過來牽我。

我覺得他的告白方式一定是含蓄害羞,而且會臉紅。
可是三點二十八分整的斜陽下,他的臉認真的太眩目,淚幾乎要流出來,不得不用手遮住臉,才發現雙頰熱得發燙。
指縫間看他毫不動搖的眼神,打算好先笑他,準備玩他一下再答應的說。

我已經在心裡答應你千次萬次,所以求你不要在我暫時忘記你是喜歡我的時候告白。
胸口好悶,全身感覺被步步逼近到牆角,找不到回應的方式。
心臟貼著耳朵跳似地,前額的頭髮掉下來,手指高興地發抖。

第一次被告白的感覺,被碰到心裡不曾防備的角落,也不是那麼壞。
另一股不想輕易認輸的情緒阻止我開口答應他,因為他在我心目中僅是日常的片段,並不是像王子般的憧憬,還不能完全說服絕對少數的一部分自我。
但是歡欣的心情不斷地不斷地流出來,太感動了使得大腦沒辦法受理性的部份控制。
打破友情關係的聲音太清脆,碎片與之後的溫暖的氣息一時把我的世界縮小,只剩下你了。

如果在我跟他接下來的一輩子中,由純真所發出的光芒只有這轉瞬間的話,不管拜託在哪裡的神,請把時間停止不要走下去吧。

2008/02/14

「不知名的2月14日」

文字小簡2008情人節特別短篇
「不知名的2月14日」


大家商量好,今天各自套話,讓家偉跟安娜晚上一起過情人節。
沒想到今年的春天特別冷。

早上第四節下課的時候,我跟一容和信隆一起到福利社吃麵包。
稍微討論了大約要怎麼套話,互相確認行程。

「安娜爸媽打電話來的話,就叫他們打給一容,一容就跟安娜她爸媽講安娜今天在她家寫作業。」
「嗯、我今天放學會先打電話過去講好。」一容說。「還有,這個給你。」
「什麼東西?」
一容伸進口袋拿出兩片薄荷巧克力。
「應景嘛~信隆也拿一塊吧。」
信隆先看了我,稍微遲疑,才從一容手心拿走剩下的一塊。
「最後一塊,今天的巧克力就分完啦。」
一容說完,拿出鏡子照自己的頭髮有沒有亂,撥弄了幾下,收起鏡子問:「你們怎麼不吃?」

「我回教室再吃。」信隆說。
是片長方形,外包裝綠色的薄荷巧克力。
打開巧克力的鋁箔紙包裝,還看得到裡面夾著綠色一層的薄荷。
兩人看著我把巧克力丟進嘴裡。
「幹麼看我吃啊。」
兩人搖搖頭,信隆說:「看你這麼貪吃,嘿、好奇啊。」

「一容今天送多少巧克力啊。」我轉移話題。
「我買了兩盒喔!全班還有各科老師都有拿到。」
一容用手指數了數、連體育老師都有送。
信隆說:「幹麼啊,歷史老師不是每次都對妳很兇嗎。」
「還可以啦。」

「給歷史老師巧克力的話,以後會手下留情也說不定。」
「就是說吧~」
「你吃了巧克力嘴甜。」
「男生要送我也會收啊,純友情的話。」
雖然從信隆的表情沒看出來,不過我意識到自己有說錯話,馬上閉嘴。
「吃飽了走吧,我今天要早點睡。」

離開福利社時,我跟信隆沒再說一句話。
路上我走在前面,讓信隆跟一容在後面聊天,我則隨便看其他班再搞什麼鬼。
邊吃飯,筷子還舉著就發呆看電視的人,他不會想現在別人用什麼眼神看他嗎。
真是白痴。
在樓梯間猜拳踢毽子的人,你們幾歲了。高一的不要來高三的樓層打擾我們唸書好嗎。

回到教室,家偉跟坐在我位置的安娜還在聊天。
我的位置在教室左邊最角落最後且靠窗,慢慢走過去,故意抓了抓頭髮,說:「安娜,我今天想早點睡,可以請你們換個位置嗎?」
「好啊。」安娜笑起來,有點酒窩很可愛。
我趴在桌上想睡,可是全身感受到安娜留下的香氣,心跳就加速得睡不著。

家偉的座位在我右邊。
所以安娜在午休時會過來找我換位置,跟家偉一起吃午餐。
我沒有理由拒絕她,就算拒絕她不需要理由,卻只是自尊心在虛張聲勢。
要是不認同她們交往的話,就申請轉班嘛。轉學已經辦不到了,至少…

一容拍拍我的肩膀,說:「睡了嗎?」
「還沒。」
不過我沒有從桌子上起來。
「那借我昨天的數學作業吧。」
「可以啊,我沒做喔。」
「為什麼?今天不是要交嗎?」
「反正我就是不想給妳看…這樣…好嗎…」這句話我說得很小很小聲。

一容蹲下來,想聽清楚我到底再說什麼。
我不說話,一容就繼續蹲著。

屬於一容的香氣傳過來。
雖然閉著眼睛,我知道一容正看著我,想看我是不是說謊。
一容的鼻息碰到手指,好像稍微伸手就摸得到一容。
我把手縮回來,再把頭埋在手肘裡,說:「我真的很想睡了,午休起來再說吧。」
聽我這樣說,一容才走。
她絕對是故意的。


放學時間,我們五人約好一起走。
搭車到鬧區逛街吃飯,慶祝情人節。

在路上我們很有默契地,讓安娜家偉一對走在後頭,由我們三個決定吃什麼玩什麼。
不過我一直心不在焉。
為看著安娜跟家偉兩人高興的樣子,心裡真的很不愉快。
一直陪笑也不是辦法。
就編了藉口。

「啊!」假裝想起來似地叫,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時機掌握得正好,我說:「突然想起來我跟人有約好要打網路遊戲,就讓我早點回去吧。」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早點回去一起打好了。」信隆用很平常的語氣搭腔。
「好哇好哇,我也要玩!」一容跟著說。

信隆跟一容好像誤會了我的目的,以為我是要早點閃開,讓小倆口好自為之吧。
跟小倆口再見,我們回到公車站。
一容的車馬上就來了,她上車後轉身說:「回家再聊!」

等一容的車走,信隆才說。
「別說你看不下去,我也看不下去。」
「是啊,唉。」

「我是說你。」
「咦?」
「要這樣幹麼跟安娜分手。」
「你怎麼知道啊。」
「你們倆個最近說話都怪怪的,我就有問安娜。」
「不會先來問我喔。」
「你一定不會說啊」

「…好吧、安娜說怎樣?」
「她說你很放得開,不過還是有點對不起你。」
「喔。」

「為什麼分了?」
「就不是很合得來。」
「比較喜歡家偉嗎?」
「也不是,我覺得這樣不行,就說暫時先分手吧,她也說好。」
「我不知道該說你天才還是白痴耶。」

「一容知道嗎?」
「我沒講,大概不知道吧。家偉我就不曉得安娜有沒有說了。」
「噢。」

「…想也知道我不可能會告訴一容。」
「對不起。」
「幹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一容。」
「算了,你拒絕我就有機會了嗎。」
「…」

信隆本來從書包裡要拿煙來抽,可是車來了,他就把手上的煙、還有打火機塞給我。
「我不覺得你現在會輸給家偉啦,趕快把安娜追回來!掰啦!」
「掰。」

於是只剩我一人在等車。
一根煙太輕了,想當筆在手上轉,怎麼轉也轉不起來。

2008/02/02

「如果當時」

97年學測作文題目
「如果當時」


花貓纏著灰狗追問,「如果太陽沒有愛上月亮的話會怎樣、告訴我嘛?」

故事的開頭,是因為灰狗有一天對花貓認真的胡扯「太陽愛上月亮」的故事。不過花貓在意的不是太陽與月亮,最後得在天空中相互追逐的悲情結局,而是如果當時,太陽沒有愛上月亮的問題。不過灰狗受不了,只好正面迎擊了。

「為什麼花貓妳對太陽愛上月亮覺得奇怪呢?」灰狗走到有樹蔭的草地上趴下來。
「沒有覺得太陽愛上月亮很奇怪啊。」花貓把尾巴卷起來。
「那為什麼問?」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太陽沒有愛上月亮的話,地球會怎麼樣嘛。」花貓也趴下來,開始舔背上的毛。
「這樣啊…好吧,我想想看。」灰狗閉上眼睛。
「你不要睡著囉。」

話是這麼說,不過灰狗已經睡著,到夢裡編故事了。

如果太陽沒有愛上月亮的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互相追逐,而是互不認識、擦身而過。因為太陽蓋住光芒的月亮,知道自己永遠不會被太陽看到,白天在太陽光芒照不到的地方露臉,尋找適合自己的伴侶。

大地看到了,可是大地永遠碰不到月亮;
雲碰到了,可是雲只會遮住月亮;
風聽見了,風卻是無形的;
海一直抱著月亮的影子在流淚,波浪潮起潮落。

如果當時,太陽沒有愛上月亮的話,月亮不會為了太陽圓缺,更不會在夜晚微笑。


灰狗想著想著,覺得這是絕妙的點子。於是醒來想告訴花貓,太陽一定會愛上月亮,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不會有世界。可是灰狗醒來時發現,花貓也睡著了。灰狗覺得氣餒,好不容易想出來的故事,等到花貓醒來,都忘得差不多了。

「如果當時灰狗沒有愛上花貓的話,就不會有太陽愛上月亮的故事了。」
灰狗做下結論,和花貓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