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8

「逆境」

(98年大學學測作文)


用考卷換得一堂課的休息。
午後的教室靜靜沈澱叫人想快睡覺的氣氛,天氣正好,稍微涼快的溫度。
「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算好的大人?」
正想反射性回答「考試不要講話」,從課本提起視線的我看見國佑的表情,一時被懾住。
那是一個人正在青春期時,正要跨越一個階段的時候才會有的表情。每個人走到階段的時候都不同,也有大學同學直到去年同學會才顯露跡象,看出每個人不同階段的感覺,是從實習高中老師以後才漸漸摸索心得,後來才發現「原來如此,以前那個時候的我也是這種表情」。

第一次領悟到是在半夜做惡夢突然驚醒,隔天午休的時候打給之前實習學校的前輩,聽到他同意我的跨越階段說。
「人是長大以後才學會改變的,在成長的過程中,累積一陣子的經驗後,會突然在某些觀念上一夜翻盤,就像人生道路選了不同的選項,本來互相沒什麼差別的小孩,就是從此時踏出了成為大人的第一步。我是這麼想的。」前輩這麼說。
「我也想起來國中時代有類似的經驗,如果當時沒有那個想法,我今天就不是老師了。」我好像是自言自語,對自己記憶做了確認般說著。
「嗯,每個人都會有,只是時機、有幾個階段不同,我的應該是在國小的時候,契機是搬家,由於生長環境突然面臨極大轉變。」
我沒有接著問前輩的轉變是什麼,因為我並不喜歡隨意探人隱私,即使覺得前輩不會介意我問。
「但是轉變的階段反而很危險,此時非常容易受影響,如果妳碰到了記得要小心處理。」
「我了解。」回想自己的經驗,也覺得自己受到命運中無意卻充滿溫暖的安排,是呀,原來在生命中遇過如此多的貴人。

還沒想清楚該怎麼回答國佑的大哉問,國佑隨即用了「妳不回答也可以,反正我知道這沒有答案」的表情,把視線移到開滿木棉花的樹。
其他同學似乎沒聽到國佑在講什麼,是因為國佑就坐在講桌前面位置的關係嗎?
這甚至不算是一個問題,會認真告訴你「努力學習,以後賺錢好好孝順父母,這樣就是個好大人」,彷彿被刻成印章般一字不漏想蓋在學生身上的教官也不在今天的校園裡。國佑的疑問也差點讓我以為其實還在讀高中,聽到高三下學期的期末考前教官對我講的話。是因為身上還殘留著婦德教育的遺毒嗎?

我沒有想太多,放棄回答國佑的機會,鐘聲很快就響了,還得準備下一堂課,我再也沒把國佑放在心上。


午休過後第一堂歷史科幾乎沒有人在聽課,因為下一堂英文課的老師要離職了,大家都在底下互傳卡片,我也不想講課,放學生自習,有問題可以上台問。當然是沒有學生會真的上台來問問題,一半也是我不想對學生說,其實一個月後我也要離職。

但是對老師這份職業感到絕望的谷底已經過了,就像累積了很久的感冒突然在半夜嚴重的發燒,隔天睡醒又不剩一點痕跡,只是身體還餘留著怠惰。在這種心情下想要暫時遠離我曾經瘋狂愛過的教職一年半載,學校反到乾脆地放手,原以為會在校長那邊得到慰留,結果是我一廂情願寄望著有誰可以多在乎我。

「現在有很多…那叫什麼的…流浪、流浪教師!有好多人找不到一個學校當老師的、黃老師妳真的要這樣做嗎?」
「嗯。」我點頭。
「那…好吧。有預定什麼時間嗎?不會今天就想走吧?」
「我會再教到這學期結束。」
「好啊、沒關係,這樣大家都方便行事。如果有認識比較好的老師也可以幫學校介紹一下…」

找校長談完那天,下班走出學校時,忽然覺得世界是一片灰色的。
這跟我高中的感受又差不多。
難道從高中畢業後,我的一切都已經停止死去了嗎?只有時間自私地增加;但好像又不是這樣,讀大學後曾經有過一陣子的高峰…然後曲線又慢慢落下,回到目前的狀態。
我猜是在國中的那個階段,我的選項沒有選好,直到十幾年後成為了老師,才隱隱發現似乎走錯路的感覺,卻一直說服自己撐過實習,好不容易正式當上老師的一年後又輕易說放棄,把過去一筆勾銷。落得輕鬆,不過面對現實,結果我什麼都不剩了。

在大啖兩片披薩後進入昏睡狀態,不知睡了多久後被手機吵醒,是沒看過的號碼,該掛掉嗎?還是接接看?或許是校長打來要我再考慮一下,因為又有另一個老師要離職,可能是同樣教歷史的王老師年紀大了就要退休,希望我能繼續教到明年的電話…

「喂?」
「老師嗎?我是國佑。」
「噢,是你啊。」我趕緊爬起來,還是第一次接到學生主動打電話。
「老師妳睡了嗎?不然我不吵妳好了。」
「還沒,有什麼事情你說吧。」我看了牆上的掛鐘,晚上六點吃披薩,竟然昏睡到快一點了。
「我想跟老師說再見。」國佑說話帶著鼻音,哭了嗎?
以為國佑是從哪裡聽到我要離職的消息,但是突來的惡寒在肚子裡翻攪,發覺國佑他絕對不是因為知道我要離職而打電話來。
「國佑你在哪裡?」
「不知道…我到處亂晃,看到有門就進去,一直爬樓梯到最高的地方。」
「你馬上下來,老師現在去找你。」
「可是現在很晚了。」
「總之告訴我附近有什麼招牌。」
「呃…看得到我們班常去的麥當勞。」
「到那邊等我。」
我掛斷電話,換了衣服就騎機車衝出門。


幸好到了麥當勞大門,國佑蹲在公共電話下面等我。
國佑看到我便站起來,「老師。」
「進去再說,我請客。」

站在櫃台,熟悉的氣味與制式化的招呼雖然讓我有點想吐,於是我要國佑先點,國佑不知道該點什麼,反過來要我點。於是我便把六個套餐全點了,店員聽說不是外帶不相信似地再問一次,遞給我發票後到廚房準備薯條,一邊與同事端倪我跟國佑的身份關係。

仔細一看我竟然穿著套裝,趕著出門所以看起來亂七八糟,國佑也是制服帶書包,偏偏我倆年紀看起來不像師生,國佑又是班上最高、臉皮也最老成的學生,只能希望店員認為我們是姐弟。

店員很快就把餐點準備好,我跟國佑端了兩盤滿滿的食物走到二樓的座位,國佑還不打算說話,我就先叫他吃。我也開始咬漢堡。
吃到第二塊炸雞的時候國佑終於開口了。
「原來老師這麼會吃。」
「我晚上還吃兩片大披薩。」
「幹…!」這是國佑發自內心的聲音,突然發覺自己是在跟誰說話,便收嘴咬漢堡。
國佑不敢相信我竟然吃得比他多,好強心上來了;結果他頂多兩個套餐程度,我把四個套餐的薯條飲料都吃喝完畢。


「走吧。」我站起來說。
「去哪裡?」
「當然是回家。」
「我不想回家。」國佑淡淡地說。

據我所知,國佑家是個普通的雙薪家庭,又是獨生子,除了父母偶爾吵架外,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過硬把國佑帶回去也不是辦法,只會換來另一頓架吧。
「你放學後還沒回家?」我指指國佑的書包說。
「我有打電話回去,說我今天住阿坤他家。」
「那阿坤知道?」
「知道啊,我叫他幫我作證。」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麼跟阿坤說你要幹麼。」
「他沒問。」

天哪,這算友情嗎。

不過我知道現在不是訓話的時候,「那你來我家吧。」
「真的嗎!?」國佑眼睛都亮了起來。
「不然叫我把你丟在麥當勞嗎?」
國佑搖搖頭。


「你坐後面。」跨上機車,我說。
「沒有安全帽?」
「我只有帶一頂。」
「可是沒戴安全帽不好吧。」國佑似乎鬧彆扭的口氣,讓我哭笑不得。
「穿制服就怕啦?」
「啊上次就…」

上次是指班上一群男生沒戴安全帽、騎機車超速,我看到警察的照片馬上就認出來,國佑也在那伙人中,還是騎第一名。當時他們沒有穿制服,以為這樣就不會被查到,才過了一週警察就蒐集照片、車主資料到學校。
幸好他們除了超速、沒帶安全帽之外,沒作其他傷天害理的事了,後來由校長出面,學校自行處分。隔天朝會時那群男生什麼都不知道,被我帶上講台,校長在全校面前訓斥他們,並且講了戴安全帽不要超速是為了安全云云,通知家長並記兩隻警告了事。

「被抓再說吧,上車。」


國佑安份地抓著機車載物架,騎到我家的也才短短十分鐘,沒有機會講話。
坐在我家小小的客廳,打開電視,國佑才開口問。
「老師妳一個人住喔。」
「是啊。」
「家人呢?在台中嗎?」
我曾經講過老家在台中,歡迎大家來台中時找我玩。
「是呀,只有我搬到台北。」
「為什麼?吵架嗎?」
「是因為我想搬出來,就搬出來了。」
「喔。」

「你應該也會想吧,自己搬出去生活。」我從冰箱倒了兩杯冰水出來。
「不會耶。」
「噢?為什麼?」這倒是令我意外的答案。
「因為我搬出去之後就不知道要幹麼了。」
「找個工作、其他時間作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不是很好嗎?」
當初也是這麼想的。
我對前輩也說過同樣的話。
如今這段話倒變成身外之物,說出口竟也不感覺害羞,是因為我對這句話冷感了吧。
「我有想過。」國佑先喝口冰水,接著說:「小時候的夢想一點也沒有實現的可能,想做什麼事都有人作過了,這個世界變得好無聊。所以我不知道要作什麼,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一點也不重要。」
要是普通時候我一定會講,國佑,其實在你周遭還有很多朋友、父母、師長關心你,你不要輕言放棄。
但是又非得擠一點話出來不行。
沒有人回應他的話。
那麼國佑終究會沉溺在同理心的陷阱,呼吸不到空氣。
可是我完全說不出口,任何的話。
時間快三點了。
「總之先睡吧,明天還要上課。」

給國佑睡床,我睡在沙發。
即使就要辭職不做了,但此時我還是老師。
內心沒能對學生伸出援手的自己感到非常厭惡。


計算今天共喝了三杯水,一點二五公升的可樂喝了一半,晚餐還有四杯可樂,這時還是感到口渴,全身發熱,也許是發燒了。

「老師妳睡了嗎?」
「還沒。」
「我也是,吃太飽了很難睡。」

國佑說:「就之前那封情書的事情啊…我後來有回去仔細思考。」
就是前幾天,國佑竟然寫情書給我,內容肉麻得叫人看不下去。
「我想我是認真的。」
「呵。」明知道不可以,我還是用鼻子笑了出來。
「我真的是認真的啊!」
國佑應該是從床上跳起來說的,雖然我沒有爬起來看,聽聲音就知道,國佑肯定是用很難看的表情反駁我,還帶著不服氣與一絲絲羞愧。

「老師妳還年輕、漂亮!」
相對你們來說,我已經不年輕了。
「還在我們公立高中教書、很安定的工作!」
快要辭職了,我想要自己的生活。
「個性又活潑、很關心我們班。」
那是面具、現在我想離你們遠一點。
「我也很愛妳啊!」
你這種隨便說說的愛一定會失敗。
「我喜歡妳的頭髮、妳的嘴唇…」
我終於忍不住對國佑喊:「抄襲言情小說的句子能證明你有多喜歡我嗎!」

國佑不講話了。
我走過去把國佑推倒在床上。
「來啊!證明你有多喜歡我啊!」
我動手脫掉自己的上衣、內衣,接著脫國佑的。
「只是嘴巴說說有什麼用!」
扯掉了國佑制服的鈕扣。
「你有什麼前途可言嗎?!」
國佑的手緊緊護著長褲,我就用拳頭打他、硬是掐開手指,把長褲連內褲一起脫下來。
「你知道對我來說什麼才是幸福嗎!!反正我就快要不是你們的老師了!連安慰女人都做不到的話…!」
突然看到國佑的眼睛含淚。
相對我來說,其實還不是認識多少世事,帶有自負的氣息,在班上不可一世的態度。
我在那一瞬間都停下來了,對國佑天真無知的怒氣,以及對前輩不負責任分手的怨氣,我用了同樣的方式報復在自己的學生身上。
即使看著我的裸體,國佑也沒有勃起,就連毛也沒有我多。
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比國佑更糟糕百倍、千倍。
「…老師…」國佑似乎是用盡全力才擠出來的字。
「你能接受這樣的我嗎?」
就連期望回應也沒有,我的問句連求救也稱不上,僅僅把自己絕望的感覺,包裝成適合世間能接受的語句說出來罷了。
國佑搖頭。
「說得也是。」
我下床把國佑的衣服撿回來丟給他,接著穿上自己的衣服。

我們都知道對方睡不著,共同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