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27

[短篇]「黃昏」

「恐怕沒有比現實更難以跨越的東西。」沃克這樣說過。是否因為那天黃昏,實在太容易陷入不可自拔的憂鬱而脫口而出的話。說出那句話的沃克,在那之後出國讀書,要完成他長年以來的夢想。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其實記不清楚了,或是刻意不去回想反芻,以至於記憶的抽屜漸漸生銹,無法打開。

即使現實不算個東西,活在騷動的時間當中,漸漸會發現身體中某種東西堆積起來,大概從心臟的位置,有不可改變的東西從那裡開始佔據全身,等我們發覺的時候,整個人的肉體已然被那個東西給取代,像是科幻小說把靈魂移植到機器做的軀殼。軀殼受到自然力量漸漸腐爛,佔地為王的那東西又適時補修,雖然隱約知道這不是童年時我所揮灑的自由身體,由於長年習慣了它,即使是靈魂的牢獄也得繼續用下去。

聽聞沃克的死訊是跟小莎聊天時她脫口而出的。
酒吧散發著無比頹廢的氣息,頹廢的音樂,頹廢的人們。我與小莎似乎蝸牛般黏在吧台前遲遲不走,來搭訕的幾個無聊男子看我們喝酒之悶,識相地掉頭就走,省下了我與酒保使眼色的麻煩。
小莎身上的頹廢氣息更為嚴重,我還以為她又什麼開始發作了,認識沃克的人,每人都會發作的哲學憂鬱病:病人的身邊會形成特殊磁場,既把人吸引過去,又排斥在一定的距離外。在我身旁的小莎似乎又換了個人,不像樂觀開朗的她,而是被佔地為王的什麼東西替代走,名為小莎外表為小莎,卻利用著小莎的記憶從周遭獲取發作憂鬱的原料。真正的小莎就困在牢獄中。

「噯、沃克他走了妳知道嗎?」
「去哪裡?」我沒有會意過來。
「死了的意思。」小莎說。

我驚訝的是小莎可以淡然說出沃克的死訊,縱使我認識的小莎是個乾脆得不像女生的人;彷彿她只是說句昨天去逛街發現喜歡的衣服被買走了,再去找就好了的口氣。我沒有接話,畢竟她以前跟沃克交往過一陣子,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不會無意間傷害到小莎。

「沃克他家人沒告訴我死因,不過我覺得沃克是自殺的。拿床單綁在哪裡,脖子掛上去蹦一下就死了的死法。」小莎說。
小莎有喝些酒,不過並不是說氣話,而是出自一種對沃克的理解,心裡也接受沃克走了才說得出口的話。
我啞然。實在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
「妳一定很驚訝吧。」
「嗯。」
「我最後一次跟沃克聯絡,是他人已經到英國的時候。妳呢?」
「不確定…應該很久了,那時候他才跟我說要出國,出國日期的事情是我輾轉聽同學說的。」
「那就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小莎又灌了口啤酒。
「大概吧…」記憶的鑰匙就是轉不開。

我倒是想到,沃克剛提到要去英國的時候,也是在類似現在的情境,隨便找間吧,坐下來隨便點,然後開始隨便交換一些近況。英國是我很嚮往的國家,那裡的教堂與大學都傳達出古老典雅的氣息,常常想像與戀人置身其中漫步。

「我看妳對沃克的死訊也不怎麼驚訝,畢竟沃克就是那種人。」
我點點頭。
小莎對事物的感覺依然敏銳。可能也顧慮到了我曉得她與沃克之前情事之多,對沃克的死訊不敢多加發言怕說錯話,為了要讓我寬心說話而講的。
我就平實說出我對沃克的想法。
「沃克身上有種隨時會拋棄世界而去的感覺。」

「差不多吧,我對沃克的理論是這樣,妳聽聽看:當他在世界上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對這個世界就沒有留戀了。雖然他是否相信死後有另一個世界這種事我不知道啦。只要我相信的話,應該還可以再見到沃克才對。」
「妳還愛他嗎?」我問。
「愛過了就很難不愛,我跟別人不一樣的是用別的方法愛他。」小莎看著面前的空酒杯說,酒杯給酒保接過,又填滿了新的調酒,推回小莎面前。
「妳呢?娜娜以前不是也暗戀過沃克,妳又怎麼想?」
「我嗎…」

細想過去跟沃克、還有小莎三人在學校的點滴。那時對沃克的情感是真的,可是在一步步認識他的途中,我漸漸有種感覺,那就是在十年之後,我也無法追上他、比肩站在他的身邊,兩人心裡的距離應該是很遙遠很遙遠,因為沃克看的不是身邊的事物,眼光始終放在天空。

「跟他的距離太遠了,我只是看著他而已。他對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問的是妳,娜娜,妳對沃克的感覺。」
「太遠了,很模糊,想不起來。」我苦笑說,小莎不要再勉強我了。
我說的是真的,對於沃克的戀心,早在畢業後各自四散也不之丟在哪裡,隨即被接踵而來的瑣事淹沒。
要想起那種東西,不把記憶的房間徹底打掃一次是不行的;可是亂了,撿起那樣東西的時候,就分心去處理其他事情。

「還有其他人知道沃克的死訊嗎?」
「沒啦!」娜娜哼道。
「那我們去講吧?」
「啊?為什麼?沃克熟人不就我們兩個。」
「連我自己都對這個提議感到莫名其妙…可是妳不覺得…在沒有人知道自己死去很糟嗎?我是說那種自己死了,卻誰也不記得這件事情,除了父母以外,應該要有人知道。就像生日這種事,忌日也該知道才對。至少我們可以作些像這樣的事。」
「追思會啊?」我繞大圈還說不出來的東西,小莎反應果然快。
「我們打電話去跟別人說,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這句話的時候很興奮,即使對於沃克來說有點失禮,可是我與小莎一齊想到對其他認識沃克的人來說,沃克一定是個怪人。這麼一個怪人辭世,應該會多少覺得可惜吧。
「老實說,剛才我還覺得這點子很蠢,可是想想看,這樣我們還可以認識其他人認識沃克的另一面,似乎也不錯。」

決定以後,我們旋即坐上小莎的車,打電話預約了山區的民宿,幸好今天是平常日,大部分有空房。

「這樣像不像一家人出去旅行?」小莎說。
「噢?我是當女兒囉?」
「妳當媽媽。我是爸爸。」
「那我們還缺個小孩,爸爸喜歡男生還是女生啊。」
「當然要女生囉,乖巧可愛的女生才好呀。」


民宿老闆一家人在門口迎接我們,看到兩個女人突然在平常日上山過夜,不免覺得奇怪。
「好朋友走了,我們上來開追思會。」
小莎就直接講了出來,我還擔心老闆會不會拒絕我們住宿。
「那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囉!」老闆露出誠心的笑容,大概因為有點年紀的關係,也經歷過類似的事吧。
「今天缺席的主角是我前男友。她叫娜娜,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老闆認真聽著小莎的話不斷點頭,幾乎快要禿頭的老闆頭頂時而反光,突然感覺親切了起來。對於年紀大的朋友,就這點讓人覺得窩心。

「這邊溫泉有開放半夜的時段嗎?我們可能會聊到早上。」小莎問。
「有啊。」老闆回頭叫:「阿敏!帶客人去房間!」
走出來老闆的女兒,長得還挺清秀,大約十七、八歲,有點青春期的莫名自傲,對其他人愛理不理的態度。帶著黑框眼鏡綁馬尾彷彿表達對他人的拒絕,戴著自己的面具。免不了想起自己曾經也有這麼一段狂妄的過去,兩者的身影重疊,就有點好笑。

我是在也擁有一份狂妄的時期認識沃克的,對我來說沃克實在太成熟,太有自信,於是在聽他談吐之間不知不覺陷入自己佈置的陷阱,沃克畢竟是沃克,他乾脆的拒絕我的告白,並告訴我我不該這麼懵懵懂懂,我可以成為更有靈性的思考者,存在於沒有意義的…的什麼來著,怎麼會有人拒絕告白還傳授哲學理論試圖啟蒙,就連我當天告白的話都混亂到想不起來了。

「往這邊走。」阿敏(只有在心裡這麼叫,不敢直接叫她的名字)帶我們走入走廊最尾端的一間房。
「這邊是最靠近溫泉的房間,你們要聊到再晚也沒關係。有事就到櫃台找我。」阿敏說。
「是妳值夜嗎?」我問,因為阿敏看起來應該還是高中生。
「書念不下去,就休學回來幫忙家裡了。」
被阿敏看破我的疑問,是她這個年紀對事物特有的敏感,抑是這個世界對她的眼光總是黑白分明。阿敏回我一個曖昧的微笑說晚安,其中透露出些許醉人的無奈氣息。

進了房間,我們沒有什麼行李,就坐下來打開礦泉水。
「在這個年紀學會曖昧是很可憐的一件事。」小莎說了,她跟我對阿敏有相同的看法。
「對啊。」
「跟以前的誰也很像。」
小莎意思指我。
「好啦好啦,要先打電話,還是先泡溫泉?」
「當然是先泡囉!」

很快的泡澡回來,我打電話找家人翻出畢業紀念冊,挑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抄下電話。
原先我與小莎很期待的沃克的事,可是幾乎沒有人還記得;跟沃克除了同班同學的形式以外,還有什麼剩餘的事情好講。
「他死了干我屁事?妳們神經病!」其中有一通講完就掛我電話。

「沒想到結果是這樣。」我對小莎苦笑說。
「妳的壞習慣又犯了。」
「什麼?」
「妳說話常常會把責任攬到自身。」
「有嗎?…可是,這是我提議的…所以,」「沒有什麼所不所以、而且我也同意了。就算失敗了,就只有我們兩個的溫泉旅行也不錯啊。」
「說的沒錯。」我自己設下的圈套,每次都是小莎幫我解圍。
「走吧,又有點涼了。邊喝酒邊泡溫泉怎麼樣?」
「那有什麼問題!」

這是不管誰都會遇到的人生必經的事,我原先是這麼覺得。但是,如果今天失去的人不是沃克,而是小莎,那麼心痛的程度,就不是現在的我能夠想像。我能像小莎這樣如此坦然地面對死亡嗎?一定不行。少了哪個親友,彷彿會少了我心裡的一部分。想到這點,就覺得更該跟小莎好好相處,我便在小莎兩手各拿一瓶酒的時候,接過她左手的一瓶,右手抓起小莎的手,手牽手。

「怎麼了?」
「突然想牽手。」
「好啊,瞧妳這麼愛撒嬌。」

跟小莎牽手的感覺,就好像我們是從小到大在一起的好朋友似的。我跟小莎不過是大學時代才認識的同學,心能有密切的溝通而沒有隔閡,應該是俗話所說一輩子也難求的知心朋友。

走到溫泉,放下酒瓶,才發現阿敏也來了。
沒戴眼鏡且把頭髮放下的阿敏看起來可愛多了,但表情稍嫌不夠。發現我們來的時候把身上的毛巾揪緊,慌亂的水聲倒把阿敏可愛的動作表露無遺。
「我要出去了,妳們泡吧。」
阿敏一瞬間閃過糟糕的表情,應該是顧慮到我們是顧客,有被家裡告誡過的關係吧。因為她不曉得我們會再進來,以為客人去睡了,就來享受工作後的秘密休息。

「沒關係啦,我們不介意這個。對吧、娜娜?」小莎說。
「嗯,阿敏就一起進來吧。」
阿敏訝異我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心裡叫著阿敏阿敏,不自覺地順口說出來了。
「娜娜就是太直了,心裡的秘密都藏不住。」小莎還說風涼話。
阿敏笑笑,說著沒關係,就進來跟我們一起泡溫泉,離我們有一點距離,藏在霧氣中快要看不見的角落。


「還記得第一次認識沃克的情形嗎?」小莎先講開了。
「不太記得了,自我介紹的時候,他是不是又說了很多話?」
「沒有,那次他什麼都沒說,自己的名字還上台寫的。那時候我想,哇,這人搞什麼神秘。」

不過沃克不是搞神秘,他的性格原本就是離群索居,讓人時常不清楚到底在想什麼的人。有次我們在吃飯的時候,他從魯肉飯講到社會階級的塑型,中間是怎麼連起來的,我實在搞不清楚。

「…我後來會跟他交往,主要還是覺得,嗯,這個人沒有我不行,而且有他的話,應該也能彌補一些我想要的東西。」
「彌補?」
「對呀。彌補喔。」小莎看著滿是星星的夜空說。
小莎抬頭看著天空的樣子,似乎想要模仿沃克,因為我看得出來,小莎抬頭仰望時嘴巴會一時不停的說話,是在模仿沃克。沃克想對天空傳達怎麼樣的消息呢?是與上帝對話嗎?可是沃克不信神。向天空祈禱的行為結束後,表情稍稍有所滿足翹起嘴角,卻又遺失了什麼東西似地垂下眉尾。

「我再去拿酒。」阿敏說了。
聽見水聲,再聽見開關門的聲音。過了幾分鐘,再重複的開關門聲與水聲,阿敏向我們靠過來。
「請用。」阿敏替我們斟酒。
「謝謝,沒想到還有年輕小姊倒酒,這家還不錯嘛。」小莎調侃說。
阿敏笑笑。隨即低聲問了:「妳們說的沃克…是不是有去英國留學?」
「是啊。」
阿敏又描述了幾項特徵,都讓我跟小莎驚訝不已,不得不相信眼前的阿敏也認識沃克。

「我是沃克的筆友。從他去了英國之後,有半年多沒有通訊了。」阿敏終於說出答案。
沒想到在意外的地方,又遇見了另一個認識沃克的人。不得不由衷佩服,這世界上還是有緣份的存在。
「他怎麼死的?」阿敏過於直率的問題,連小莎也不想講她的答案。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連個死因都不跟女友講,怎麼會有這種家人!」
阿敏是真的幫小莎生氣,小莎露出看開的笑容回答。
「算了,以前為了我,沃克跟他們家裡發生很多事情。對於沃克他們家來說我是麻煩,有那種反應也很正常。」
小莎沒有說,最最諷刺的,正是家裡要沃克跟小莎分手,所以才把沃克送到外國去讀書。那麼在那之後與沃克有所聯絡的阿敏,更是讓小莎羨慕無比的對象。為什麼沃克不跟小莎聯絡呢?

阿敏說了跟沃克開始聯絡的契機,只是普通的筆友,沃克偶爾會寄些當地的明信片、小紀念品給她。作為交換禮物,我想沃克寄那些東西,是為了要跟阿敏換台灣的物品,以便稍微滿足思鄉情懷。

「可是像沃克這麼無所謂的人,竟然會開始思鄉…」
阿敏又說出看似簡單卻複雜的話,接著沉默。小莎也沉默了,閉上眼睛,搖著酒杯,似乎浸透在往事的餘韻中。

明明是這麼一個人,如今卻留下了三種不同的思念,從我的世界觀望,想要試圖從三人的拼圖中還原真正而完整的沃克,可是又太少了,總覺得沃克還在我們看不見的死角,偷偷藏了什麼珍貴的寶貝。我也學沃克抬頭望向天空,嘴裡開始喃喃念著。

「妳不會是因為沃克弄到休學的吧?」小莎問。
「不算是,但是他告訴我很多難懂的事情。最後決定仍然是我做的,我該為自己負責。」
小莎和我同時笑了。
「完了,又一個人中毒了。」我笑說。
「就是說呢。」
「什麼毒?什麼意思?」阿敏完全不懂。

我們三人就這樣一直聊到打瞌睡了,才心甘情願回房睡覺。
就在快要看到晨曦的時刻,還有點睡意的我張開眼睛,看見一個人坐在窗邊,但是小莎與阿敏都還躺著,那是誰闖進了房間?

「噢,妳醒來啦。」沃克說。
我覺得這是夢,不過一點也不想戳破夢境的謊言。因為沃克穿著的,正是在那天的黃昏之下,他喜歡的灰色長袖套裝,還有白色的貝雷帽。
「現在是夏天耶,你穿這樣。」我不動聲色地坐下,與沃克背對背地靠著。

現在只想靜靜地重溫舊時氣氛。因為目前坐在我背後的沃克只是一場夢,不論我問什麼,他也只會回答出我知道的東西,至於他在英國的見聞、為什麼不跟小莎聯絡、跟阿敏談了哪些、怎麼死的那些種種問題,即使我真的開口了,也是要不到答案的。

「妳可以問哪,什麼問題都可以。」沃克說。

我想問的實在是太多了,還記得我告白的時候說了什麼嗎?我現在很好奇。還記得那時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跟小莎,在你眼中看起來是怎麼樣的人嗎?你第一次說你要去英國,我也說最喜歡英國,那時候我們如何互相交換了多少熬夜蒐集來的旅遊資訊。可是這些問題是絕對不會有答案的。因為你的世界再無法從你的口中表現,你也只是我心裡悲傷出現的幻影。

「還記得我說關於現實的事情嗎?」沃克依然用著彷彿對某遙遠地訴說的語調。
「比現實更難以跨越的東西。」我簡單的說。
「那就是死亡了吧。我以前就隱隱覺得總有一天會到來,而且遠比其他人還早的時間,所以就自私地死在我最喜歡的地方了,抱歉。」
我回嘴。「以為說那種似懂非懂的話,我就會相信你不是夢了嗎?」

說話的聲音、語調、背對背的觸感、灰色大衣的材質、傳達過來的體溫,都再真實不過了。我要不斷地說服自己,這只是個夢,真正的沃克早就以有機體應有的方式回歸大自然,靈魂像電腦關機一樣消失不見了。

「說來也怪,都是因為妳們三個說了一百個關於我的事情,就把我拉到妳們的夢中了。」
「又不是鬼故事!」我噗哧笑出來,不小心回頭看了沃克。
果然,沃克穿的衣服就是我告白的那天,那天的黃昏之下,黃昏印象深刻烙印在我的腦海裡,他的年紀停留在那裡不再前進。
「妳變了一些。」沃克笑道。

從腳底升起的暖流一直到頭頂,淚水終於藏不住而潰堤,話也沒辦法說了,只能以哭表達我好想再見你一面。

「剩下的時間不多,我要走了。」沃克說,「以後就真的再也見不到面了。」
我趕緊問。「那…阿敏、小莎她們有夢見你嗎?」
「當然有,掰掰囉。」沃克式的招呼說再見。那聲再見彷彿是我心裡頭缺少的那塊似地,補上了。

太陽從東方升起,沃克的身影逐漸消失。我知道再怎麼挽留他,沃克也不可能停留,因為他已經不應該存在於這邊世界的現實,只是因為一場小小的奇蹟,讓我們能好好地做最後道別。沃克化作螢火蟲的光芒,漸漸溶在朝陽的黃金色裡,我凝神注視著,這次一定要,好好看著他走。


從夢中醒轉的時候已經要到中午,耳邊聽見的不是鬧鐘而是眾多的蟬叫。小莎與阿敏跟我在同一個時間醒來,我們互相確認在夢境發生了什麼事情。
「最後竟然說什麼掰掰囉,還裝酷!」阿敏笑著說,眼邊仍泛著淚光。
「只要這樣我就夠了。」小莎是這樣說的,她還是那麼堅強。

「阿敏!妳跑到哪裡去了!」外頭傳來老闆生氣的叫喚聲了,中午時分應該很忙吧。
「來了!」
阿敏站起來,報與我們一個充滿陽光的微笑,便急忙跑去找老闆了。


阿敏在民宿的門口送我們離開時這麼說。
「似乎有什麼被解開了的感覺,現在覺得我的頭腦好清爽!」
「我好像也有這種感覺呢,小莎呢?」我問小莎。
「大概有吧。」
小莎以手掌擋住太陽,抬頭對天空吹了口氣。放眼所見天空沒有一片雲。

那晚,我們三人跨越了共同的現實。


或許沃克是對的。就在他說沒有比現實更難以跨越的同時,我被話語的魔咒所迷惑,真的以為,所有事情都必須自己獨立跨越過去才行。可是現在給我力量,即使在追思一個已成為記憶一部分,不會再以溫暖聲音給我回應的人。他與他所認識的人現在讓我心中充滿這溫暖的感覺,絕對不是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的。


(完)

2009/10/12

[短篇]「我曾那樣追尋」

「所以說,這要先影印個三份,分別送到人事、會計、以及老闆您手上嗎?」
我以專業笑容對老闆重複一次結論。
當每次老闆交辦事項的時候,我都會這樣做。
「對!妳真聰明。」
老闆拍手誇獎我。只是我知道這種多餘的動作更顯出只是表面上的鼓勵。

走出老闆的辦公室。Henry做出「我就說吧」的表情,然後接著想約我:
「晚上一起慶祝吧?」
Henry看似不經意的勾肩搭背,我心裡作嘔,盡量不露出厭惡表情對他說:
「不行啦,今天晚上跟男朋友約吃飯…」
「妳有男友嗎?少騙我了。」
「已經一個月了,改天再約吧?」
接著我裝作很忙,加快腳步甩開Henry的糾纏。

辦公室其他的女人一瞬間有相同的視線射到我身上,她們心裡正準備看著我與Henry拍拖的好戲。Henry在這間小小的代理公司是個花花公子,誰都知道。剛開始以為Henry只不過是個好心的業務上司,會拔擢新人,在老闆前面為我美言。其實他只是見一個玩一個,已經有數個新的女業務助理被他始亂終棄。對他們來說我只是另一個有點不同的過場人物。

只是憑Henry的成績,還有說不破的嘴皮,他在公司內的地位如泰山穩坐不動。

即使有人(事實)撕破臉鬧開了,老闆就會丟出微薄的資遣費,要女方走人。公司裡的其他女同事都冷眼旁觀著,沒有人會為新人說話,因為她們還想要從Henry身上得到好處。入社一個月後我終於懂了為何在這個環境裡,沒有女同事會跟我說話。

今天她們的眼神更冷,因為我已經掌握到如何從Henry身上獲得好處,又不讓他得逞的方法。維持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適時丟出看似引誘的訊號,從男人身上獲得實質的方便。狐狸,世界是如此形容這類女人的動物。

所以,即使我跟Henry說有男朋友,他會認為這是我故作矜持的藉口。
這樣就好了。


「約聘人員加薪有前途嗎?」
我說我不知道。
「那為什麼不說要成為正職?」
因為我覺得不會待太久。
「妳的老毛病又犯了。」媽說。

與其說是我的老毛病,不如說,媽一直一直認為我是不想定下來的人。而我很清楚自己並不是,何嘗不要一個好的穩定的工作,只是在騎驢找馬的過程中,我仍需要在工作上有所表現,偶有佳績,媽就急著催我趕快改正職。

「不是啦,媽…」

我不停的解釋著。老是要跟家人解釋我的行為已經成了習慣,讓我作任何事都想好一套說詞;就算在公司偷懶看股票,我也隨時有辦法解釋我在作什麼。當然這點小動作,其他女同事一定能察覺,但只要男同事不發現,基本盤就打平了。女人間就算是敵人也必須要對異性隱藏的秘密。在茶水間撞見說我壞話的一幕,她們並不會露出被嚇到的表情,而是對我做出輕視的眼神,離開茶水間一步之遙繼續嘲笑我。我並不怪她們,我也曾經是那種行為的一份子。

「妳要不要相親?」
媽,怎麼又提這個。
「我這邊有認識好幾個上櫃公司的經理,現在不流行大陸妹了,還是台灣的最好;上次跟妳說過的料理教室去了沒?」
公職補習班、進修、相親、介紹工作。
這類的題材結束後,我與媽就一點話都沒有了。

媽也不催我回家,還搞不清楚人際關係怎麼變化的過程。每個禮拜天固定的電話時間卻讓我像寫週記般交上作業,最後老是得到不及格的紅字。怎麼會剛畢業,就好像失去活力一般行屍走肉地活著,以前曾經嘲笑過的那些電視畫面,在水泥大樓中擺出笑臉的撲克牌人們;今天一轉眼我是主演,學校鐘聲似乎從螢光幕的另一端傳過來成了笑聲,我慘笑著做出身為社會人士應有的禮貌回應。

掛上電話,同居人的Eve正好回家。與Eve合租的公寓沒有多大,平常都出門上班,假日都睡到中午,兩人住剛剛好的大小。
「回來了。」
她把便當丟在桌上,打開電視便開始脫衣服亂丟在地上,等她洗完出來自然會收,是有這麼約定過,但總是我受不了就站起來收了。

「我說Tina妳怎麼老是愛吃這種難吃便當。」
「會難吃嗎?」
「昨天不是買兩個嗎。」

咦?難怪早上看到兩個便當空殼。

「難吃死了。虧妳每天當晚餐吃。」
「是嗎?我覺得沒什麼味道罷了。」

吃著便利商店的便當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彷彿這也是我重複執行的一項工作。

「妳遲早會吃出病來。」
「沒關係啦。」

Eve用「妳老是這麼不珍惜自己」的眼神看著我,隨手抹亂了我的頭髮便走去洗澡。

「洗髮精借我!」Eve在浴室裡大喊。
「上次不是叫妳買嗎!」
「我忘了。」
我起身走到電視下的櫃子拿出新的洗髮精,走到浴室拿給Eve。
「我幫妳買了。」
「噢、謝啦。」
每次看Eve在浴室洗澡的樣子,就像一隻金色的長毛狗在玩水似的,Eve每週都會去重染一次保持頭髮的顏色。

「其實我有聽到妳們講話,等妳掛電話我才進門的。」Eve在浴缸泡澡時說了。
不意外,這間公寓的隔音一向很爛。
「我覺得妳過妳的就好啦。」Eve以少見的溫暖笑容對我說。
「是沒錯啦。」我調皮地做出為難的表情。


等她洗好輪到我,然後打開健康飲料喝著隨便看電視聊天打屁,到了半夜一點就去睡覺,餘下的垃圾等早上出門前再收拾。
習慣了寂寞的兔子並不會死,但也不會積極的求生活。

從剛加入公司開始便會偶爾夢到的,Herny如餓狼虎撲熊抱地上了我的夢不斷重演,夢中從拒絕轉為迎合的我,叫我快加入她那邊的世界,活得比較輕鬆愉快享受。

即使生活有著一定的行程,看似非常安定的工作,也正在順利升官加薪。每天盡是同樣的事情一再重複、重複、重複。這份安定中卻有一份不穩定的黑暗因素,大喇喇地曝在我的眼前,擺明著我抓不著它的本體,必須學會與它共存,過一天算一天。

看來在進行下一個選擇題之前,名叫「人生」的高等次元存在決定拋棄我的命運。
「滾開。」可以的話,我想跟它說。

(98國中基測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