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26

「聖誕老人殺人事件」

當我把這個題目告訴編輯的時候,他平常絕不會對我擺出來的不屑新生代作家的表情出現了。

編輯收起沈重的臉,「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懂我的作風吧。」

所謂他的編輯作風,就是最討厭新生代作家的幾個壞毛病:喜歡用些自己不懂的東西,或是把兩個不相關的東西湊在一起、並且說得好像有那麼一回事,或是挑戰道德觀念想取巧譁眾。

編輯大我有十幾歲,算是同行裡經驗滿老的,因為其他同樣年資的人,大多感到待在這行的極限所以轉行去了。

「是有說過。」
「而我呢,是因為看中你就算是我討厭的新生代,也不會寫傳統作家筆下陳腐的東西,所以才把你收到我手下,而你也是我手下唯一的作家了。」
「是的,我一直覺得能碰到像您這樣的編輯,大概用完了這輩子的福份。」
「可是你自己說說你提這個是什麼玩意…『聖誕老人殺人事件』?聖誕節昨天就結束,都快過新年了。」
「是過了沒錯…可是就是因為過了聖誕節,這篇小說才不會跟節慶氣氛衝突到,能搶到讀者眼光,靜心閱讀的小說。」
「你打算參雜一些報導性的描述嗎?」

說到這裡,編輯坐下來,我們一起圍在小圓桌上。桌上擺了我的筆電與記事本,編輯也拿出了他的記事本,到這裡就表示我可以開始繼續討論下去了。

「其實這次找您來的目的,就是要討論這種題目該怎麼開始寫。我只有一些印象而已,還沒個底。」
「難怪不敢在電話說嘛。」
「我想您會馬上掛電話…」

「總之,你如果寫成社會事件的話我就沒有異議,直接等你的稿了。」

「社會事件啊…舉例說,就是穿了聖誕老人裝的人,因為某種原因在聖誕夜前夕隨便闖進了某家。在父母都酒醉睡覺,正好眠的時刻,用菜刀刺進父親的背後,毆打因為聽到丈夫叫聲醒來的母親,並且劃破她的脖子。再去將小孩綁起來,塞住嘴巴,用袋子裝好,背起來走到大馬路上祝人聖誕快樂。」

「到這裡大約兩、三千字,然後開始描述警察的辦案過程…」
編輯接著說,並寫在筆記本上。
「不行,我覺得那樣很無聊。寫成社會事件一整個很無聊。」
我直接拒絕了編輯的提議。

「就等你這句。」編輯寫到一半的手停下,頭抬起來,眼睛彷彿發著光。

「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聖誕老人身上的紅色是人的血,這種說法?」
「有啊,年輕人之間很流行。聖誕老人殺人的說法正好滿足了年輕人喜歡刺激的點。」
「我個人也很喜歡那種說法。應該說轉成意境的話,這說起來就非常浪漫了:聖誕老人的衣服吸飽人血,走在暗白色的雪地上,月亮在聖誕老人身上撒下光開了紅暈,足跡混著血跡,與掛滿裝飾物的聖誕樹形成美麗的對比。」
「滿不錯的畫面。」

編輯放下筆,眼神飄往窗外,外頭還有許多沒撤下聖誕裝飾的樹,只是被換上了「HAPPY NEW YEAR」的標籤。看來他有點聽膩了,我馬上提出其他說法。

「不如說,聖誕老人除了紅衣、白鬍子、還有送玩具以外,幾乎沒有什麼特定裝飾可以辨認了。」
「所以呢?」編輯追問,他對這題材的興趣還沒有提起來。
「我覺得這是聖誕老人題材有得發揮的方向,只要穿上的聖誕老人裝,幾乎任何人都能當聖誕老人。」
「嗯…沒錯。除了聖誕節送禮物之外,其他時間不知道在哪裡。就跟英雄人物一樣,在大展身手的日子來臨前是沉默無名的。」
「所以要找一個角色來的當故事中的聖誕老人的話,我覺得要找父母。更貼切的設定是:父親當聖誕老人,母親是幫忙父親扮聖誕老人。然後為了小孩…或什麼事情當起聖誕老人。」
「聽起來是不錯,但是要怎麼跟殺人事件扯上關係?難道要殺了小孩嗎?」
「不不不、這樣印象有衝突,用聖誕老人自己的血染紅吧。例如:父親為了保護小孩,被搶匪刺死,死前把藏在懷裡的禮物交給小孩,狗血到不行。」
「最大的問題不是狗血,為什麼被殺的是聖誕老人?這樣標題要改成『聖誕老人被殺事件』。」

想著想著結果偏離主題了啊,這樣不行。

「我現在想,本來主題就有衝突性了。聖誕老人跟殺人這檔事就扯不起來,從標題來看,應該是有個能當聖誕老人的任何人,因為某種原因殺人。」
「聽起來好像會走到推理的方向。」
「啊,聽起來確實是這樣啊。『殺人事件』這個標題就是用在推理小說上的嘛。」
「況且與其說類型或內容,這次本來就是以標題為頭開始作發想的,我倒不介意類型是啥小說,文學的也可。用聖誕老人的形象之類。」
「文學型就太悶了。」

討論陷入消沉。

因為我實在很想寫這個主題,但是又找不到一個出口夠展開主題的爆炸性。編輯本來就不屑這個題目,也提不出什麼。

在小圓桌旁邊已經堆了好多關於聖誕的書、卡片、小型的紀念品,還有聖誕老人的各種模型。我已經為這個題目困擾了一個月之有,因為從十一月底開始就開始出現各式各樣聖誕節的促銷。我沒有趁著促銷潮買東西…或者說沒有被騙,只是趁機買了些聖誕卡片等等準備寫作用。但是連聽到聖誕節歌曲都是一種折磨,因為我要的不是聖誕節的歡樂氣氛,是一個要能將聖誕節埋在地底過年的情景。

這時突發奇想。

「我想到了!歷史小說!」
「歷史小說?」
「對,一段有關聖誕節的虛構歷史小說。」
「你是說…耶穌誕生?」
「不,沒那麼久遠;耶穌出生只是個起源,那時人們不會用聖誕樹啊什麼的慶祝,所有流傳到現在的慶祝儀式都是創造出來的,人們只是找個理由歡樂而已。例如說聖誕節之所以要點燈,是因為要防止怕光的聖誕怪老跑進屋子作怪。就算關燈,只要掛襪子的話就能驅逐來到床邊的聖誕怪老,然後聖誕怪老偷來的東西就會掉出來,後世配合過節氣氛改得比較溫馨感人。真正的故事應該是:到了聖誕節,聖誕怪老會拜訪每一家屋子,把小孩虜走。」
「這不是比較接近童話嗎?」
「哦,是有那麼點。那麼…聖誕老人的紅衣服是種疾病的象徵,得到這種病的人會全身出血,於是大家用聖誕樹與懈寄生來驅逐聖誕怪病,並且互寄卡片問候安好,之所以叫平安夜是因為過了晚上,這種聖誕怪病就會消失不見了。」

「我覺得…」編輯面有難色。「你還是放棄這個題目吧,明年再寫也沒關係。」
「為什麼?」
「畢竟聖誕老人不會殺人,再怎麼換內容也不是『真的聖誕老人』去殺人;我的意思是,聖誕老人是個虛擬的形象,你只能順著這個形象走,沒有辦法逆轉他。」

編輯說的非常有道理。

而且,我也只是為了這個題目在鬧彆扭罷了。

「好吧。我放棄這個題目,不管他了。」
「你這麼做是對的。」編輯拍拍我的肩膀,「你不是放棄他,只是暫時放下,能放下自己題目的人不多,很多人卡在這裡,變成瓶頸,再也寫不出東西。」

編輯的話說到我心裡,非常溫暖的話。

接下來說的話更溫暖。

「去走走吧!我請客,出去吃飯。」


編輯和我走在馬路上。時間將近八點,今天還是有許多聖誕後促銷。一些賣不掉的蛋糕、巧克力都在此時折價。我不知道昨天買了蛋糕的人怎麼想這些事,但顯然想搭上聖誕節的名義是很貴的。

「編輯,我還是覺得這個題目很有潛力。」
「唔?不放棄是你的優點,但是現在先不要想,讓潛意識去醞釀,才會產生好作品。」
「嗯…」
「你可以試著去想其他事情,不完全相干的。像有些商店在聖誕節的銷售額幾乎是全年的九成以上,甚至有些專門賣聖誕商品的商店,全年無休。人們做事需要一個好藉口,而聖誕節給了一個絕佳的藉口:飲酒作樂、花大錢等等,平常都在作的事情,在今天的意義就特別不一樣。」
「是因為聖誕節給了所有人一個完美的…乾淨的藉口。」
「也不用把它想得那麼髒,畢竟聖誕節原本的出發點,就是散播歡樂散播愛。」

我跟編輯站在斑馬線前,等著紅綠燈倒數,不經意看見對面有個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趴在地上,被一群混混圍住,看起來狀況不妙。不一會兒聖誕老人爬起來,拿起特價五折的木牌,往混混揮打,混混見狀想逃。一個逃得最慢的被打到頭,倒在地上開始流血。

然後路人尖叫。

編輯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跟警察,我在綠燈的時候跑過馬路。混混的傷勢不大妙,聖誕老人打得很深。我把視線轉向聖誕老人,他的帽子跟鬍鬚掉下來,只是個普通的年輕人。

他看看我,問:「我…我殺了他嗎?」

「別擔心,我們有看到事情經過,會幫你作證,你不會有事的,現在冷靜點。」我說。
「…我殺了人、我殺了人!!」聖誕老人丟了牌子想逃走。
「等一下、冷靜一點!」
我抓住聖誕老人的手臂,聖誕老人掙脫我,手肘撞到我的右臉。
聖誕老人反射性地想說對不起,我看到聖誕老人臉上同時有驚恐與抱歉的表情交錯。
我沒有再抓住他,讓他逃了。反正只要查到哪裡打工,就查得到身份。

「突然就真的出現了啊,」編輯走過來。「臉,還好吧?」
「沒事,很輕的撞到。」

之後警車來了,救護車也是。
傷重的混混被台上救護車,我們則去警察局作筆錄。

在做完事件筆錄之後,我跟警察說:「聖誕老人不會殺人。」
警察似懂非懂的點頭,「嗯、對,沒錯。聖誕老人不可能殺人,因為他不存在嘛。小說家、你的意思是這樣沒錯吧。我猜對了嗎?」

我很想告訴警察說,我不是寫推理的作家,不過也就算了。


從警察局出來,我與編輯重新回到找地方吃飯的狀態。
走了十幾分鐘,我們雙方都沒開口,我正在想著聖誕老人的事。

「我想我放棄這個題目了。」
「哦?」編輯有點驚訝。
「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想看到聖誕老人殺人。我只是好奇,聖誕老人殺人會是什麼場景。」
「原來如此,是好奇心啊。」
編輯懂了我的堅持從何而生。
「一旦聖誕老人跟殺人結合起來,結果就是那樣子罷了,一點也不有趣,很無聊。」
「別急啊,我覺得你還是可以找到點來發揮。」
「不了,只要披上聖誕老人的皮,那個人暫時就會成為聖誕老人;一旦做了與形象不符的事情,聖誕老人就會露出馬腳,貶回凡人。這也是聖誕老人之所以一年只會出現一天的原因吧!」
「這是不錯的句子,要記下來。」編輯拿出記事本寫下。

2007/12/02

「長髮」

因為是女孩的關係,當我察覺,為什麼男生的頭髮都不會超過肩膀,那時已經是會思考事情的年紀。而在這之前,我就毫無疑問地留著長髮了。我沒有問媽媽為什麼女生要留長頭髮;因為在我小時候的年代,女生留長髮,男生短髮是自然而然的事。彷彿從身體的最深處就決定好,生下來就寫在腦海裡。

而電視節目幾乎是一次就擊倒了我,衝擊我從小就深信不疑的想法。

可能是受到歐美的影響,女明星們開始流行起短髮造型,再抹上髮膠,成為她們口中「可愛」又「俏麗」的短髮。對當時的我來說,那就是放棄了身為女人的自尊。看著電視畫面,我感到羞恥,但仍捨不得關掉電視節目,只好抱著長髮監視她們的言行舉動。

終於有一天,我也要剪成短髮了。在上國中的時候,學校要求女生的頭髮不得超過耳下一公分,我心裡早有準備,入學前一個禮拜就去家庭理髮店剪成短髮。剪頭髮的阿姨很年輕,不像其他理髮店的老闆娘,年紀比我媽還大。因此也比較放心。


「上國中對嗎?」她問。
「嗯。」我回答。
「真是可惜啊,這麼漂亮的長頭髮。」
「嗯。」

「妳要比學校規定的還長一點嗎?」
「不用了,這樣還要再剪一次。」我說。

我絕對不是那種會跟制度作無謂抗爭的人。

「說得不錯,短髮只是一時的,等妳國中畢業的時候…說不定是高中畢業,那時妳想怎麼留都可以。不過…」

從鏡子看到剪頭髮的阿姨,她的梳子很溫柔地將頭髮梳起來,仔細觀賞。

「這麼漂亮的頭髮,真想留下來。呵呵、開玩笑的。」

她先在我的脖子圍上毛巾,再綁上理髮店都會有的一層能蓋住全身,不被剪下來的頭髮沾到的布。阿姨的布很特別,上面有花色,不像普通理髮店都是泛黃的,從鏡子來看,我就像是穿了和服的女兒節娃娃。

阿姨用梳子,從左邊到右邊,把快到腰間的長髮一口氣剪到剩下脖子的長度。

「脖子也很白很漂亮呢。」

我心裡有點害怕阿姨會不會作什麼怪事,所以閉上眼睛,吞了口水,輕輕的應一聲。

耳邊聽著剪刀在旁邊卡嚓、卡嚓地,梳子來來去去,開始擔心阿姨多剪了頭髮,但是又怕這麼說,她一生氣,就把頭髮全部剃掉。於是強忍下來,想一些快樂的事。

沒花多少時間,阿姨就說剪好了,要我照鏡子看看。

果然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剪了頭髮後,感覺就不一樣了。頭比較輕盈,但是看起來再也不像是可愛的女兒節娃娃。我皺著眉頭,又看到鏡子裡皺眉頭的自己,簡直像是受了詛咒似地憎恨短髮。

「我覺得很好看喔。」

阿姨解下所有毛巾,擦了擦我的脖子跟臉,說了這句魔法般的話,讓我心裡覺得好多了。離開理髮店前,我跟阿姨道謝。

從那次之後我每個學期都會去報到,將頭髮繼續修在耳下一公分,反正只要過了國高中這幾年,又可以恢復長髮了。

可是始終沒有看到,那些被剪下來的頭髮掉在哪裡。

可能在我張開眼睛前,那些頭髮就被掃掉了吧。但是阿姨在看我頭髮的眼神,還有她說的話,都讓我覺得她把我的頭髮偷偷收藏起來了。每天晚上都會拿出來,細心地梳理我的長髮,用自己調的神秘藥水保養,因此頭髮一天比一天亮麗…彷彿還長在主人的頭上。


我直到上大學才想起來,並放棄這種怪誕的想法。沒想到自己以前對長髮認真的可愛,上大學開始留了頭髮,留過肩膀以後,開始覺得長頭髮麻煩,於是將頭髮綁起來作馬尾,過了幾個月都維持這個造型。有一天洗澡的時候,突然從鏡子裡發現,頭髮過了肩膀以後就不再長了。

就連母親在我高中的時候,也放棄留長髮的念頭,跑去時髦的理容院,不只剪短還燙卷了回來,說這是最新流行。我是對流行沒有興趣的人,不過看到母親剪頭髮後,變得比較開朗有自信,不像以前給人稍微壓抑的感覺了。

也許我對長髮的堅持,是來自於母親的遺傳。

有一天,對著鏡子吹頭髮時突然想到,一定是看到了剪短頭髮的母親,頭髮才會停在肩膀不再往下長了。

長髮的母親帶著長髮的小時候的我,成為過往時光中美好回憶的一部分。我怎麼無法挽留住她們,時間再怎麼也不能倒流。突然深刻體驗到事情的嚴重性,眼淚掉了下來。

母親過世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並沒有哭。並不是我特別堅強,她雖然死於癌症,但是走的時候很安詳。我覺得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死亡,她是毫無遺憾地走了,父親也沒有掉淚。後來父親則乾脆移民外國,離開他最熟知的故鄉,與最難過的傷心地。

於是只剩我一個人了。


大學即將畢業之前,我回到了剪下長髮的理髮店。阿姨已經老了,看起來差不多跟小時候的母親是同一個年紀。阿姨還記得我,我提起勇氣問,阿姨有沒有把我的長髮留下來。

結果當然沒有,不過阿姨說。

「本來是打算留下來的,因為實在是太漂亮,而且我總覺得,妳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今天一樣回來拿妳當時的長髮。」
「那為什麼不收起來呢?」
「人唯一可以永遠留下來的東西,就只有回憶而已啊,所有有形的東西都會消逝、化為塵土,回歸成世界的一部分。」

帶著這句話,回到學校領取畢業證書。畢業典禮上很多同學都哭了,我沒有哭,但是我能體會他們之所以哭的心情。

從發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直到心裡默默接受並化為養分成長,我花了數年的時間。

典禮結束,我回到宿舍。準備將宿舍的東西打包好,仔細檢點了這幾年的痕跡,叫快遞來送回家,再到機場接爸爸。

2007/11/14

「海人」

自從我們家搬到了新型的公寓大樓後,只要打開陽台的門,就會看見巨大的溝。那是由許多家的陽台組成,兩棟建築物的縫隙。我們家住在二十幾樓,又沒有裝鐵窗,要是不小心探頭往下望的話,會有人被吸下去,頭下腳上地墜落,看見自己摔死在防火巷的幻覺。

當有一天發現,對面大樓下數第三間,住個還不錯的男人之後,我就再也不會有墜落的幻覺了。


百般無聊的下午,聽見洗衣機洗好的嗶音,放下電視遙控器,我走到陽台去。降下電動曬衣架,打開洗衣機的蓋子,扯出如靜止的漩渦般翻攪纏捲的衣服,拿出來甩了兩下,再套上衣架掛上去。看見男人的時候,我已經把曬衣架升起來,正打算回去看電視。男人在陽台用手洗衣服,或許是看見這個科技時代還有人用手洗衣服,男人的傻勁一時震懾了我,於是趴在陽台邊,開始看著他洗衣服。

用的工具相當原始,洗衣板跟肥皂,抓起一件衣服後,先在大鐵盆裡泡肥皂水,然後拉起來,在洗衣板上反覆搓洗,正反面共搓洗四次,然後放到另一個盆子。洗西裝襯衫的時候,還會拿衣領精噴,再拿刷子刷到起泡,才浸下肥皂水。男人的手相當結實,或許是長年都用手洗的關係;就算在夏天的電車上,也找不著這麼結實漂亮的一雙手,由於天氣正好,男人的汗水從一頭短髮中冒出、滑過臉頰,聚集在下巴,最後滴落洗衣板。男人沒有擦汗的動作,大概是擦汗也沒用的關係,一件白色短T溼得貼身,唯一與炎熱抗爭的只有洗衣板上來回的刷聲。當男人把衣服用清水洗淨,放入洗衣機脫水。我想「男人再有骨氣,最後也會跟科技妥協。」就回到客廳看電視。過了約半小時,我想起洗衣機的蓋子還沒關,走回陽台,像是確認什麼似的看了看那男人的陽台,發現掛了一件「海人」的衣服。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暱稱他叫「海人」。

時間慢慢過去,才僅僅一個禮拜我病重到連夢中都會出現海人的樣子。剛開始只是短短地他跟我打招呼,後來夢見他爬出陽台,一大步跳到我們家陽台,穿著海人的短T。甚至還夢見我們去逛街、約會、看電影、在噴水池如戲劇一般告白交給我戒指的場景。差點回答「我願意。」的時候,理智逼我從夢中醒來,我抓起手機打給最好的好友智惠,即使現在是凌晨三點半。

「這時間打手機給我妳瘋了嗎?!」我忘了智惠有起床氣,不過還是硬逼著她聽我講完這一週所有夢的情節。

「妳怎麼不去跟他告白呢!」智惠聽完我妄想的情節,更是覺得自己被一件無比無聊的事情打擾睡眠。
我說:「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海人啊!」
智惠光速回答我:「廢話!」

我已經完全被夢裡的情節給混淆了現實。現實裡,我們之間一點交流都沒有,海人也不知道有人正隔著陽台,對汗水淋漓的他頻送秋波,更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個花癡,每天到了固定的時間,都會準時跑到陽台興奮的看海人演出的洗衣服秀。

「聽我說,妳認不認識他根本不成問題。只要找機會跟他講話,然後雙方互相開始認識。忘記妳的夢,還有不要馬上跟他求婚。」
「…謝謝妳,智惠,妳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還用說。我也要回去夢我的男人。晚安。」
「晚安。」

掛了電話,我重新看了看手機中偷拍海人洗衣服的圖片,發覺過去一週的變態行為,確實感覺到這樣下去不行。深呼吸一口氣,再把海人的圖片全部刪除,只留一張側臉照片設為桌布。從此,我在早上出門的時候,都會特別到對面棟樓下的早餐店吃早餐,因為那裡是可以叮哨出入口最方便的地方。剔除去大學上課的時間,我每隔三十分鐘都會去一趟陽台,看海人是不是有別的行動。

再過一個禮拜,海人沒有出現在陽台了。我心裡覺得不對勁,因為海人總是在同一個時間來洗衣服。但是小小的陰影很快就從心裡消失,畢竟人總是有失約的時候。第二天海人出現準時出現在陽台,這次不是洗衣服是來收衣服。衣服似乎在昨天晚上就用洗衣機洗好,拿出來晾乾了。我後悔不該放棄每三十分鐘來陽台監視,錯過一次海人終於用洗衣機洗衣服的畫面。

然後海人就再也沒出現了。

本來,我以為是海人換時間洗衣服了,可是海人的短T再也沒晾在那家的陽台上,心裡的陰影就跳出來,將身體的好大一塊吞噬掉。拼命拒絕自己去想,海人已經離開那陽台的事實,以及可能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海人的失落。

那天晚上我做了惡夢。

夢裡,海人穿著他的海人短T,划著一艘小船正要出海。我則在岸邊追趕,叫海人不要去;因為天氣實在太差了,現在出海可能再也回不來,可是海人爽朗的告訴我沒問題,揮了揮手,便用他有力的手臂一下子划到我看不見的霧裡。我驚醒過來,全身大汗,一時衝動想打手機給智惠。可是手停下來了,因為打開手機就看見了海人的桌布圖片。用理智不斷安慰自己,有緣總有一天會見面,或者海人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只要多在學校繞個兩圈就會遇到。

但是我終究忍不住,抱著手機就這麼大哭起來,悶在棉被裡面哭的話誰也不會聽見。
哭完以後,我抱著手機睡著了。

早上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按海人家的門鈴,問海人真正的名字。
照照鏡子,發現昨晚哭腫的雙眼還沒恢復,只好先冰敷,再用化妝蓋過去。

走到大門問,管理員說那家人已經搬走了,我已經有心裡準備了,「大概也就這麼一回事吧。」的感覺。

我問管理員:「請問…您認不認識一個穿著寫『海人』兩字短T的年輕人?」
「妳說什麼?」
「海人T恤,就是沖繩那個很有名的…」
「喔喔,那個啊…不認識、俺不認識他。」


回到家裏,我坐在沙發,隨手打開電視,只為了換取一些聲光,以填充這個越顯孤獨的小世界。再看看時鐘,大概是智惠下課的時間了,再拿起手機打電話,跟智惠說了一切。

「妳就算了啦,反正一眼看上的男人,都不會是好貨啦。」
我想幫海人辯解,可是又沒有任何辯解的證據,以及任何除了陽台外關於海人的事情。
但是聽我快哭出來的聲音,智惠也不忍心繼續說下去。
「…好啦,往好的方面想吧。」
「什麼?」
「他在夢裡不是有好好的跟妳道別了嗎?」
「那也只是夢啊。」
「就相信這個夢,不是很好嗎?妳夢見他,不也是一種事實嗎。」
「嗯…好吧。」

我跟智惠說:「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情沒跟妳講。」
「噢?」
「我後來想起來了,在那個夢裡,我是要海人帶著我一起出海。我真的不想一個人被留在岸邊,如果海人堅持要走的話,我也會跟著海人走。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智惠沉默了一下。

「…幸好妳沒有跟他交往呢。要是妳們倆真的認識了,搞不好妳現在也不見了。」
「說起來,確實是不幸中的大幸耶。」
「拜託妳不要哪一天真的跟誰私奔了,我還不想接到警察打來的尋人電話。」
「謝謝妳這麼關心我。」
「誰叫妳是讓人放不心不下的類型呢。我要去上下堂課了,掰掰。」
「掰掰。」掛斷電話。

跟智惠說完後,我覺得心裡輕鬆很多。但是,海人到底是哪裡讓我迷戀了,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再過一段時間,就連看手機桌布圖片的海人,都沒感覺了。我想,這就是一見鍾情的短暫,如果將來真的在哪裡遇見海人,大概也不會有剛開始看見他時那樣的心動。於是我把圖片從手機裡永遠地刪除了。

晚上我再度夢見了海人,又是同樣的場景。他要划船出海,我這次來得及趕上,將他拉住,脫口說出「帶我走!」

可是海人終究沒有帶我走。

2007/11/10

「傳紙條」

突然進到夢裡面的我也被夏天抓住,聽掙扎最後一點生命的哭蟬。面向課本心在遠方,羨慕老師坐在講台旁,既可賺錢、又可吹冷氣,再低頭看著現在超熱賣的小說。坐在後面的同學點了點的肩膀,我從老師看不到的角度用左手拿傳過來的紙條。

夢中的老師竟然是我媽。

發現這件事的我嚇一跳站起來,不過媽還是沒發現的樣子,繼續看她的小說,翻下一頁。同學也沒有理我,只有我一個人很奇怪,因為這是夢嗎?我打開紙條看,裡面是熟悉的字跡,工整、乾淨。幾個字寫著:「放學老地方見。」

我坐下,拿鉛筆寫了「好」,正要回頭傳給他的時候,看到後面的椅子是空的,座位上並沒有坐人。就連整個座位的氣息也是空的,感覺我後面的位置從來都沒有人坐過。

這時候老師突然叫我坐好,唸了聲「聯考快到了還不趕快唸書」,就走出教室。其他人對老師走出去這件事情,似乎已習慣了沒有反應。好像我才是異類的樣子,對我發出小聲的嗤笑。我覺得很丟臉,於是坐下來研究紙條到底是誰傳來的。如果不是坐在背後的人,那在高中的時候,還有誰傳給我紙條呢?

………啊,對了,想起來了。讀高中的時候,會傳紙條給我的人,也只有小劉而已了。

他的名字太普通了,普通到我們沒辦法幫他取綽號,只好就他的意思,叫「小劉」。小劉在高中分班結束第一天自我介紹的時候說:
「因為我從國中就被叫小劉啊,請大家以後也這樣叫我。謝謝。」

聽起來非常謙虛的介紹,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但是因為班上所有人也只有小劉這樣講,於是小劉馬上變成班上最紅的人物,當了第一屆班長。不過終究也只當了那一屆班長而已,後來隨著班上其他人漸漸發揮長才紅起來,小劉繼續維持著他低調的樣子。雖然大家都唸得出他的外號,但是在一些場合裡面,總是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適合低調的他的溝通方法,就是上課傳紙條了。

我跟小劉平常的溝通方式,大部分是依賴上課傳紙條。因為下課的時候,我都會去找別人聊天;小劉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下課寧可坐在座位上看自己的東西,或者去別的地方。總之就是不想跟同學在一起的感覺,可是又沒有特別排斥的樣子,小劉跟我們之間似乎隔著一條粉筆線。大家覺得這就是小劉的個性,於是漸漸習慣了。

小劉用紙條告訴我,放學到老地方找他。可是現在才第三堂課,離放學還很久。掛在黑板上的時鐘顯示十點半,我心中開始焦急了。如果不快點下課的話,搞不好夢會醒來,那就沒辦法放學去找小劉了。當這麼想的時候,時鐘突然快了一點,在懷疑是不是看錯時,時鐘又飛快的轉到五點三十九分………四十分!

放學鐘聲響了。

拿起掛在桌邊的書包,把背帶繞在右肩,站起來,發現同學都已經走光光。就算是在夢中,大家幹嘛走那麼快,等一下一起走不是更好嗎?不過、既然是在夢裡,那就不計較了。在夢中,也沒辦法打手機跟他們說:「在門口等我一下,我還在教室,馬上出來!」

而且小劉還在等我。


三步並兩步跳著走樓梯,穿堂不見一個導護老師的影子,平常站在門口右邊的訓導主任也不在了,警衛室無人。開著的校門還在等我,踏出留在腳後的一步就關上了。確定學校裡沒人了嗎?老師不出來嗎?

不管了,小劉還在等我,再拖下去會遲到。
分明沒有約定時間,就覺得快要遲到了。

我跟小劉的老地方,是在走出校門的兩條街外,那裡沒有導護老師,同學也大部分走散開了,再轉入便利商店旁邊的一條小路,因為正在蓋房子,讓鐵皮蓋著,預留的一人通道,鑽過去以後,會繞進有一隻花貓的死巷,那隻花貓每次都躺在相同的位置,除了下雨或陰天。

在那裡有一間還沒被抄到的隱密電玩店。

可是今天花貓不在,電玩店也關起來了。
天氣很好,我相信小劉一定會在裡面,說不定老闆也只是拉下鐵門掩人耳目。於是我從後門繞進去,門開著沒鎖,被煙燻得泛黃的日光燈是關的,機台跟電腦也沒開,櫃台沒人,看來今天是真的沒有營業。

那小劉呢?

我開燈,找到了平常我跟小劉最喜歡打的格鬥遊戲機台。機台上的塑膠面板有幾處被香煙燒焦的痕跡,把手也有點爛了,不過因為是這家店僅存唯一我們喜歡玩的格鬥遊戲,只要我跟小劉來這家店,第一個絕對是玩這台。

搖桿旁邊放了紙條,還對四摺摺好,就像上課傳的一樣,是小劉放的。

「等我一下」
筆記本紙上寫這四個字。

原來我是提早到了嗎?小劉他還沒有來。可是學校已經關門了,應該人都出來了………啊,今天小劉沒有來學校,所以位置才會是空的嘛。

小劉說過同樣的話。
那次全班出去玩,爬山的時候,小劉有叫我等他。

可是我們已經是最後兩個人了,其他人早就離兩三百公尺,我們要快點爬上去。小劉看起來已經快撐不住了,他的體能不是很好,大概是因為平常沒有運動的關係吧。小劉一直是安靜又低調的人,連說「等我一下」這種話,他都還是先奮力爬到我後面,再斯文的講。那次我雖然不是很想爬上去,卻也沒等小劉,自己先上去找大家聊天了。

小劉應該心裡很受傷吧,就連我也不等他。還是他不會計較這些事情,像平常下課一樣,小劉做他的事情,我做我的。

應該是這樣吧,我們兩個一直是這樣。

沒開空調的電玩店空氣很差,我就站在後門外面等。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太陽慢慢下山了。我決定關燈,留一張紙條告訴小劉,明天再來。夢裡的時間加快了,加快到每天只要十秒就會跳到放學時間,我便沿著之前的固定路線放學,走小路,繞後門,開燈。

「小劉大概是不會來了吧。」
說這句話的瞬間,場景流動,跳到高中畢業一年後的同學會。會場很熱鬧,我們在全市最大的一家飯店辦同學會,花了不少錢。不過由於有一部分是從舊的班費出,所以個人需要負擔的部份很少。


「小劉大概是不會來了吧。」我說。
「小劉?你是說哪個小劉。」
「我們班就一個小劉啊,低調小劉。」
「你說劉XX?」
「不是那個。」
「不然是哪個?」他問。
小劉啊,你實在太低調了,畢業一年連同班同學都把你忘記了。
「等一下來了你就知道。」

偏偏就是在該聯絡的時候,卻怎麼也聯絡不上,打手機不通。畢業後聯繫斷斷續續,要顧的事情太多了。小劉有換手機這件事情,還是他換好久以後,我在路上遇到他才問到的。就原來的卡片壞掉,那時候一忙,小劉就忘記把通訊錄裡的人都通知一次。

小劉在班上到底是怎樣一個立場,才會幾乎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記得小劉是誰了?

這樣的人雖然還有一些,不過那也是他們自作自受,小劉是什麼也沒做,像冰塊。因為時間經過,慢慢融化成水,水再蒸發成水蒸氣,混在空氣裡面,每天呼吸也不會發現。

再回到同學會會場,人數減少了。
啊,原來如此,已經變成畢業兩年後的同學會了。這次舊班費用完了,我們改到平價的燒烤店開同學會。

我坐下來說:「XXX跟XXX這次不來了嗎?」
「是啊。」
「這次小劉還是沒來啊。」
「所以說小劉到底是誰啊?」
「喂喂喂,我說在場的所有人,難道沒人記得低調小劉嗎?」

現場少說十個人,沒有人記得。

就像是我一個人記憶混亂,把大學同學記成高中同學,或者打從一開始小劉就不在高中的班級似的。可是我記得那間教室,後面的座位,我們的老地方。高中同學會在第三屆的時候,只剩個位數的人來,屈指可數的情況下,看來下一屆高中同學會應該辦不成了。

同學會開得很晚,聊天聊得十分盡興,十一點大家解散。
心情鬱悶的我走到停車場,手探口袋摸車鑰匙的時候,忽然摸到一張紙條。

四摺,不知道從哪本作業簿撕下來的紙。
上面寫著:「中午你要吃飯嗎?」


「當然不吃啊,之前跟你說過那塊遊戲就快發售了,今天我省這筆錢。」
雖然這麼說,嘴巴還是不自主的咬著小劉多帶的土司。

他想的比我週到,既然都決定要省錢了,就乾脆買土司,這樣還是有得吃。吃完我們灌了一瓶寶特瓶的水,這樣土司會吸水漲起來,有吃飽的感覺。

「不過現在不用省錢,可以吃飯也可以買遊戲了喔!已經有工作了嘛。」
很想這樣對小劉說。可以徹夜玩到天亮,也不會有人罵:趕快去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但在這之前,我必須先找到小劉。碎碎念他都不來同學會,手機也不接,到底是在搞什麼。

我把小劉摺過的地方壓平,紙摺成飛機,朝空中射出去。視線追著紙飛機跑,紙飛機被風吹回來,我站在海邊,一個沒拿好,紙飛機掉到水上沾濕,字都糊掉了。

海浪的聲音不像蟬叫那麼有攻擊性,像是從腳邊流過,又像是整個人在海中,隨浪波飄送。來海邊的理由無他,因為小劉他家住在海邊。

雖然高中畢業已經要十年了,小劉應該還沒搬家吧。先前有打電話問過,接電話的是小劉的爸爸。劉爸爸非常好客,雖然小劉每個禮拜才回家一次,卻一直叫我趕快來,說多住幾天也沒關係,反正小劉總是要回家一趟的。結果,我還是選在小劉在家的時候拜訪,這樣才不會尷尬。

不曉得是不是心裡太急了,時間又開始快轉。我用非常快的步伐,走到小劉家,跟小劉的爸爸媽媽哈啦,還有小劉的姊姊,然後上樓找小劉。

門是關著的。我敲兩下。
「請進。」
「小劉你沒在睡嗎?我剛剛聽說你值班兩天沒睡。」
「你人都來了,我怎麼可以睡著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打擾了………」

興奮地打開門的瞬間,竟然是回到我自己的房間。

小劉理所當然不會在我的房間,還可以聽見外面我家人在看電視的聲音。這裡是我家,我剛放學回來,肩膀還背著書包,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剛聽完小劉的自我介紹,還覺得小劉很普通,卻又有點不同。更甚於此的,是成為高中生的心情,原來跟國中生其實沒什麼不同。今天還沒領課本,但是明天有好幾堂課要開始上了。

隔天上課,老師說很簡單,就先把國中的東西複習一下,順便介紹將來會上的新課程,這樣介紹完了,課本也就來了。

「可是老師,我有問題。」我第一次在高中上課舉手發言。
「請說。」
「現實中我已經快四十歲了,也做到總經理的職位,為什麼我還要上高中的課呢?又為什麼要唸書?」

老師沒有回答問題,彷彿影片定格般的停住了。

我感覺舉手的手中有張紙條。
一定是小劉傳的!

興奮地打開來看內容,只是一張白紙。
難道說,這不是小劉的紙條嗎?我回頭看坐在後面的小劉。

今天是上課第二天,小劉果然有來上課,他笑嘻嘻的看我,示意要我看手上的紙條。手上的原子筆轉啊轉,好像說:「我在紙條上寫了很有趣的東西,你一定要看啊!」的樣子。可是我怎麼看紙條,翻過來翻過去,正面反面都只是一張普通的白紙。

夢裡的小劉怎麼會這麼奇怪呢?

要是真的小劉,他一定有在白紙上寫幾個字,再傳給我。無論內容是什麼,小劉的筆跡總是公正整齊,像拿尺對齊過的一樣,每個字的字距相等、大小相符,運用正確的標點符號,傳紙條彷彿在寫作文。

我搖搖頭,手指指白紙,翻正反兩面給小劉看,再搖搖頭。
小劉大笑,因為我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等小劉好不容易停止不笑的時候,把筆遞給我。

「是要我寫的意思嗎?」
小劉點頭。
「寫什麼?」
小劉指指黑板,又笑了,答案好像早就已經寫在黑板上,只是我沒看見。

黑板上這樣寫著:
「作文題目:我的夢想」

老師不知道何時換成了國文老師,正在看著超熱賣的小說。
又開始叫了,教室裡冷氣的聲音把蟬啊樹啊風啊這些以外的聲音統統都蓋掉,其他人振筆疾書的刷刷聲也聽不見。

「你要寫什麼?坐著寫啊。」小劉說。
「寫?我的夢想嗎?」我問。
「對啊。」
「噗,」我不小心笑了,「這麼蠢的題目,現在哪有人寫啊。出一點有創意的好不好?」
「就是現在才要寫啊,要不然以後就沒機會寫了。」
「那你寫什麼?」我看他桌上的稿紙,「已經寫好了嘛,借我看。」
「拿去看啊,不准抄喔。」小劉大方的將稿紙遞給我。

小劉寫說,希望不管過幾年以後,同學還能聚在一起,聊天打屁,遊山玩水。這樣就很開心了。

「你就寫這樣啊,會被老師罵吧,好歹也寫實際一點的。」
「這樣很實際啊。」
「實際不是這個意思啦,更現實一點。」
「這確實是一點都不現實啦。」小劉苦笑說,「那你哩?」

「………不知道寫什麼啊………」
「不行喔,年紀輕輕的就沒有夢想。」
「年紀不輕啦,還有很多事情等我去處理。」
「喔?」
「是啊,很多事情。」我想了很多說不出來的事。
「少騙我了。咦?我手上剛好、正好有一篇不錯的東西呢………」
小劉從抽屜拿出另一張稿紙,沒錯的話,不,那確實就是。

高中一年級的作文,「我的夢想」。

「你上面不是寫以後想當小說作家嗎?」
「哇………原來在夢裡也是可以翻舊帳的啊。」
「在夢裡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忘了它吧。」
「因為自己從來都認真面對自己的夢想,所以現在就逃避了喔。」

真的很奇怪,我記憶中的小劉說話不會這麼刺,也不會隨便翻閱別人的過去。

「別想那些雜七雜八的了,快,時間不多。」
「要做什麼?」
「現在是作文課啊,快寫啊。」
「我?我不會寫啊。」
「紙跟筆不都在你手上嗎?」

小劉傳給我的紙條,不知何時變成一本作文簿,還有另一手給我的原子筆。我轉頭看小劉,原來是這樣啊,他想傳給我的東西。

「開始寫吧,要寫我也可以啊。不過我等著看喔。」

2007/11/03

「勇者小西的不可思議冒險」

對於在什麼時機下才使用最終武器,小西早就熟練了。在與魔王打了亢長的戰鬥後,小西使用最後的必殺絕技,打贏魔王,結束遊戲。

吐一口氣,小西把電動收好,因為再過十分鐘後的七點,爸媽就要回來了。小西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當維持世界和平的無名英雄。

小西打開電視,看著冒險卡通;突然發現,原來電視之外的世界也是可以冒險的。於是小西決定,在魔王回來之前逃出去。

小西是個被魔王抓住的勇者,現在要趁魔王出去上班的時候逃走。於是勇者小西整理自己的書包,帶上所有金幣,穿好護具,摸索牢房的大門,輕悄悄地逃出來了。

勇者小西興奮的看著牢房外自由的奇幻世界,決定先走平常上學的路線。「上學」是魔王對他施行的一項酷刑,如果不乖乖聽話去上學,會遭到魔王打罵。小西決定先走這條路線,因為走過這條路線,就證明小西贏了。從此勇者小西展開冒險旅程的開始。

由於走大馬路的車子實在太多了,小西決定繞小路走到學校。小路是一條茂密的叢林,旁邊都是水泥建築物將路包圍起來,窄得只能勉強讓腳踏車通行。如果面對面碰上,總得有一人先退出去。但這條巷子對勇者小西來說,正滿足了勇者需要冒險的心。天漸漸黑了,森林暗得比其他地方都來得快,森林裡的居民亮起燈火,小西順著燈火走,通過了危險的小巷森林。

來到了雜貨店面前。勇者小西知道,跟新的商店不同,雜貨店有可怕的老太婆在顧。門口擺了很多動物的蛋,只有幾架日光燈吊在牆上,整間店的主要色調是陰暗的灰色,看起來就是恐怖的巫婆家。可是勇者小西知道跟巫婆交易的好處,能用較便宜的價格買到補給食物。

走進巫婆家,勇者小西不打算多說話,把補給食物可樂果(這是一種神奇的南方果實,吃起來會辣)跟金幣丟在桌上。巫婆拿走金幣,丟回了找零,然後抬頭看電視(巫婆最喜歡看的是人類無謂的爭鬥,以及人類女人互相掌摑的場面),勇者小西穩住的腳步,慢慢走出巫婆的家,完成交易。

勇者小西吃完補給品,突然覺得渴了。但是剩下來的金幣不夠買東西,勇者小西靈機一動,想到販賣機的找零口可能會有剩下的金幣。販賣機是一種新型的怪獸,不會襲擊人類,跟巫婆一樣在人類世界與人和平共存作交易。販賣機怪獸同時具有冰與火的屬性,所以賣得飲料可以是熱的也可以是冰的,這點很受到人類歡迎。勇者小西在販賣機前面蹲下來,手指伸進找零口,什麼也沒挖到。勇者小西突然想到,如果人類忘了拿零錢,那先拿走的一定就是販賣機啊。所以每次找零口才沒有錢。勇者小西發現了這件事,只好到學校再喝清水了。

學校的門口有警衛在守護著,警衛的任務就是,白天不讓勇者逃出學校,晚上又不讓勇者進去。如果想從正面進去的話,一定會被擋下來。勇者小西為了這種時候,早就準備好一條秘密通道了。就在學校的後門附近,不知道為什麼有放著木頭做的梯子,平時藏在草叢之中,勇者小西是走路踢到才發現木梯的,小西決定就放著以備萬一;而現在正是萬一的時候。

勇者小西藉由路燈,從草叢中摸出木梯,架在學校的圍牆上,爬上去以後,學校裡面有一顆樹可供踩踏。跳下樹幹,勇者小西還有任務在身。學校還有裝設監視器,如果是第一次爬牆進來的人,都會直接走過操場,就被監視器拍到,警衛會跑來抓人。勇者小西沿著牆壁繞過監視器,走到樓梯前面。

勇者小西的班級位在三樓的最旁邊角落,座位又在班上的最前面,雖然天色已暗,小西還是不能開燈,摸索到自己的抽屜裡,找到了「寶物」。如果不帶回家給魔王的話,隔天可是會被老師罵的。

外面傳來拉下樓梯鐵門的聲音,勇者小西暗叫不妙,抓了「寶物」趕緊跑下樓,可是警衛已經拉下鐵門,回去大門職守了。小西差點哭了出來,不過他告訴自己。我是勇者,勇者無論在面對任何困難,都不能害怕退縮。小西自嘲說,勇者沒有害怕的權利!

於是小西走到二樓,在走廊上觀望有哪裡可以下去。他發現,在靠近大門那邊,停車格的鐵板搭成的遮雨棚,可以從二樓爬過圍牆走上去。可是看起來有點高,讓小西有點害怕。還是乾脆就大叫請警衛幫忙開門好呢?

勇者小西決定自己想辦法解決,他把教室的窗簾拆下來,丟在遮雨棚上當作緩衝。這樣在遮雨棚走路的時候就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了。小西爬過圍牆,踏上遮雨棚。遮雨棚還是發出聲音,小西馬上蹲下,探頭觀察警衛有沒有跑過來。

勇者小西沿著鐵架爬下來,把窗簾折起來,塞進書包裡。接著照原來的路線,爬上樹翻過圍牆,爬下木梯。把木梯藏好,勇者小西才放心下來。天色這下是真的暗了,勇者小西不想再走小巷森林了,悠哉地走大馬路回家。

回到家,魔王正等著勇者小西,準備問他為什麼跑出去玩不在家。在魔王出手前,勇者小西在此時把「寶物」拿出來!

寶物就是家庭聯絡簿。魔王突然變成溫柔的媽媽,勇者小西因為回學校拿聯絡簿,不但沒有被罵,還被稱讚很乖呢。勇者小西決定今天要早點睡,因為明天要第一個去學校,把窗簾裝回去!

2007/10/15

「小白復活!」

養了幾年的狗,小白死掉了。雖然是正常的壽終正寢,在我們家生活的幾年間小白也活得很快樂,最重要的是,牠陪我度過了國小的時光。小白是家裏很重要的成員,我們家無論去哪裡玩,都帶著小白一起出門,也因此沒有去過外國。

妹妹還小,才國小一年級,跟小白的感情又不好。她說,小白死掉了,以後就可以去外國玩了,讓我心裡很氣,氣她不懂事,不懂爸爸媽媽、還有我,都是很喜歡小白的,再怎麼童言無忌,也不能說這種話。

爸媽把小白送去火化後,我不想待在家裡看到妹妹的臉。所以跑到九十九博士的家裏去。如果是九十九博士的話,應該就可以懂我了。他雖然年紀比我小六歲,可是IQ有兩百二十二,已經是全世界頂尖的天才科學家之一。

按下九十九博士家的門鈴。叮咚叮咚。

「誰啊?」

九十九博士說話的口調有點不客氣,剛認識他的人大概會覺得,這個死小孩仗著自己聰明就不禮貌,藐視別人。

「是我啦,九十九博士,我是小P。」
「喔喔!小P啊,快進來快進來!」

其實九十九博士很好親近,他不是不禮貌,只是他太有自信,如果跟他做朋友的話,一定會瞭解這點的。

走進九十九博士的家裏,第一個關卡是坐電梯到地下十樓,這時電梯裡的監視器會確認身份:指紋、聲音、視網膜。會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保全,因為九十九博士覺得,這樣子進入指揮部的感覺很帥。

電梯側面有個螢幕,會顯示今日天氣、新聞、還有九十九博士精選的音樂可以播放。一個名叫歡迎程式的視窗打開,出現一個3D的人物,像是播報新聞的女主播。

「哈囉小P!好久不見。我是九十九博士的AI2032小颯,請問您今天來的目的是?」
「妳、妳好!我是來找博士聊天的…現在博士有空嗎?」
「呵、小P,不用那麼害羞沒關係唷。電梯到了,請往裡面的第二研究室走,九十九博士正在裡面休息。」電梯的門打開,我跟小颯說謝謝,她揮手跟我說掰掰。

從電梯走出來之後,接著會面對很長的長廊。長廊整個是用很多螢幕蓋起來的,會顯示世界各地的風景,只有研究室的門是白色的,我走到底,倒數第二間左邊的門,上面標著「第二研究室」。門就像電影裡演的咻───的收進牆壁裡,走進去又咻───的關起來。上面印著九十九博士的九十九太極圖案。

「博士、在休息嗎?」
「是啊。」
「可是我看你還在看顯微鏡耶…」
「噢,別擔心,我只是看好玩的。要來看嗎?」
博士眼睛還在顯微鏡上,手在桌上按了幾個按鈕,把顯微鏡的影像放到電視裡。

「我正在觀察微生物。」
「微生物?這些看不太清楚的小點?」
「嗯,這些小點的運動方式很有趣。」

九十九博士把顯微鏡的倍率放大,電視上小點突然變成了龐大的怪物,四處長著鬍鬚與鞭毛,還有恐怖的眼睛,透明的身體看得到消化器官。我覺得畫面有點噁心,別過頭不看,九十九博士沒有抬頭,似乎感覺到我把頭轉開了,而把電視關掉。

「我以為你不會對這種小實驗有興趣…」
「大實驗都是小實驗累積起來的東西啊,而且觀察生物是最有趣的科學活動了。對了,你最近都沒有來玩,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唉。因為我家的狗小白最近死掉了。」九十九博士把顯微鏡關掉,拉了兩張沙發過來,坐下專心跟我講話。「小白之前就沒什麼在吃東西了,請醫生來家裏看,醫生說大概是壽命到了,請我們要做好心裡準備。結果小白昨天晚上死掉了,今天爸媽送牠去火化。」
「原來是這樣啊…不要太傷心。」
「嗯,我就知道只有博士才會聽我講話。我家的小妹你知道嘛,她本來跟小白的感情就不好,小白死了她還說,這樣就可以坐飛機去國外玩了,可是她不懂、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都很喜歡小白啊!」
「好了、別哭了。」博士從桌上抽了張面紙給我。
「可是我想到小白、牠最後、最後看著我的時候,好像是很捨不得的樣子,我也很捨不得小白死掉啊!」
「妳不希望小白死掉對不對?」
「嗯!」
「好!那就用我九十九博士的科學力,來幫妳把小白救回來吧!」
「咦?!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相信我九十九博士!」

「可是…小白已經送去火化了。」
「沒關係,肉體的老化是沒辦法救回來的,我要用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
「用這個!」九十九博士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卷透明膠帶。
「膠帶?」

九十九博士拉開膠帶,拉了一隻手的長度。

「用剪刀幫我剪斷。」

再用膠帶,在我的衣服上黏了黏,然後折起來,拿到顯微鏡下面看。

「那個…博士,請問你在做什麼?」
「等一下喔,馬上就會找到了…有了!妳看!」

博士把顯微鏡的畫面放到電視上面,畫面中間是一根長長的毛。

「這是黏在妳身上,小白的狗毛。我要拿小白的毛,拿出DNA,複製一隻小白!」
「咦?!辦得到嗎?!」
「當然可以!因為我是九十九博士,只要是科學沒有我辦不到的事情!」
「可是,複製不是要花很多時間嗎…」
「嗯,我想大概要花個幾年吧…啊、糟糕,這樣太慢了。」
「就是說啊。」

九十九博士很失望的樣子,倒在沙發上,嘴裡不知碎碎念著什麼東西。

「我想到了!」又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如果不實際複製的話就好了嘛!」
「咦?」
「我要製作一隻虛擬的小白!」

說著說著,九十九博士抓起顯微鏡上的膠帶,走出第二研究室,我跟在後面走。

「小P,妳知道嗎。即使是一根頭髮,也可以包含一個人的所有DNA。從有毛囊的頭髮,取得細胞裡面的DNA資料,就可以用電腦模擬出以這個DNA為藍圖,成長出來的生物、以及個性。啊、如果還有其他樣本就更好了。」

我搖搖頭。

「沒關係,這樣用模擬就夠了,不足的用類似的DNA來補。」

走到第十三研究室,博士拿了培養皿,將膠帶裡小白的頭髮抽出來,放進培養皿。再倒入培養液,接著蓋上玻璃蓋,然後放進機器手臂上,雙手快速的在鍵盤上操作。

機器手臂將裝著小白狗毛的培養皿抓起來,放進輸送帶,一直被送進玻璃包覆的無菌管道裡。玻璃蓋被打開,有好幾條光線掃描裡面的物體,然後將培養液吸乾,接著又送進另一條輸送帶,看不到了。

「走吧,在我們上樓的這段期間,它會自動把小白的DNA解析出來,我們到九十九實驗室去吧。」

九十九實驗室───是九十九博士的總管理中心,可以管理整個九十九博士的家裡無數個研究室與系統,除了九十九博士同意之外,沒有其他人能進得去。

電梯不斷上樓,好像比一樓還高了,小颯一直跟我聊天,旁邊同時顯示著解析DNA的進度。

「怎麼了嗎?小P,看妳很擔心的樣子。」
「嗯…好像哪裡不對勁,說不出來。」
「放心吧,這樣做出來的小白一模一樣。」
「就是這樣才擔心…」

最後一句話博士沒聽到,走出電梯之後馬上過了幾個門,咻咻咻地一直打開,隨著旁邊系統啟動與自動檢查的聲音,靠近最後一道,看起來厚重的門,小颯的聲音說:「檢查身份:九十九博士、小P兩人。歡迎光臨第九十九研究室。」

與之前所有門都不同沈重的咻聲,眼前出現了像是太空戰艦艦橋的場景,雙層的構造,還有許多螢幕與椅子。下層坐著許多跟九十九博士不同,看起來比較老的科學家們。

「博士早!」

看到九十九博士來的科學家們,打過招呼後又埋首回到自己的工作。奇怪的是已經下午了,他們卻喊早安。

「看來已經差不多完成了。」九十九博士坐上艦橋二層中央的座位,把其他程式都關掉,打開剛才再電梯中分析完成的視窗。將資料送進另一個視窗裡面,飛快的打著我看不懂的指令。

「小P看前面的大螢幕就好了。」博士說。

原本前方顯示著許多地圖與奇怪直線圖形的螢幕,一下子切換成充滿數據的圖案,右上角開始倒數計時,名叫「小白alpha」的東西會在三分鐘內完成。

三分鐘倒數完畢後,螢幕上出現了長得跟小白一樣的3D模型,正在睡覺。縮起右腳睡覺的姿勢,喜歡倒左邊,跟小白一模一樣。

「小P,由妳來試試看吧。」九十九博士把麥克風推到我手邊。
「可以嗎?」博士點點頭。

「小、小白…?」麥克風傳出來的聲音好大,怕吵到其他人,不敢用力,微微再叫了幾聲。

螢幕上的小白醒過來了,搖著尾巴,好像真的在看著我一樣,吐舌頭呵呵地喘氣。

「小白看得到妳喔。」博士說,「小白可以從攝影機中辨識妳。」
「嗯…」
「怎麼了?」
「九十九博士你很厲害,真的把小白做出來了。這樣很好,可是…」
「可是?」
「可是摸不到牠…」

「啊!」九十九博士像是突然理解什麼了,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原本活生生的一隻寵物,當然還是要摸到才對啊。」
「唔、我覺得不是那個意思…」
「等我一下,我想到一個方法了。」

九十九博士又開始忙的同時,說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就連要坐下來這件事也忘了,站著就開始操作起電腦,打開了好多我不認識的程式。我站在博士旁邊,看著他打。

「啊,又忘記了。」博士看著電腦螢幕,右手伸出來,比手勢請助手推了一隻椅子給我坐。
「謝謝。」我跟帶著眼鏡的助理道謝,他面無表情地點頭示意,就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這時發現,九十九博士站著,跟我坐著一樣高。

「小P,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把目前已經好的小白程式(alpha),放到身體裡面。」
「身體?!可是小白的身體已經…」
「重新做一個就可以了。不是用複製的方法,改用生化材料製作。肉體用人工肌肉,骨骼的部份使用機器關節,比較麻煩的是AI部份,裝載的電子腦容量不夠,要用無線網路連回研究所了,佔用最多的應該是動作資料吧。」

博士說著我似懂非懂的話。

「現在開始重新組裝的話太難了點,用我之前做的玩具來改造吧。好,我們可以出發了。」
「咦?要去哪裡。」
「第三十二號研究室,到了那裡就會看到了。」

於是我又跟著九十九博士坐上電梯,電梯旁的螢幕仍然顯示著進度表,小颯跟我說最近有什麼東西好吃的話題,可是我沒辦法跟小颯專心聊天。一邊想著小白,一邊想著九十九博士現在做的事情。

這次電梯很快就到了,出了門口馬上看見第三十二號研究室。才剛開門,狗叫聲就朝著我們飛撲過來。

小了一號的小白對著我吠叫,九十九博士催促我去摸摸牠。毛髮摸起來很舒服,長長的,身體溫溫的,眼睛水汪汪的看著我,口中吐出來的熱氣,還有喘氣的頻率,小一號的身體,像是幾年前的小白。

「九十九博士…」
「嗯?這次很像了吧。」
「這隻小白會長大嗎?」
「不會。畢竟身體基本上還是機械構造,也不吃東西,用了不能講出來的電池技術,也不用充電。基本上生活作息都跟狗一樣,但是習慣要靠妳再培養出來了。」
「可是這樣,就不是原本的小白了吧。」
「…嗯,沒錯,就算用的是原來的基因,也不是妳養的小白了。」
「謝謝博士幫我做到這樣…可是,小白畢竟已經死了,我沒有辦法把小白死前最後的樣子忘記,還有牠以前接飛盤的動作,搖尾巴向我跑回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沒辦法再現了。」

「我做了多餘的事情嗎?」
「不會啊,能看到小白這樣動來動去,即使不是真的,我也很高興。」
「妳不會生氣吧?」
「嗯。可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請博士幫忙。」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回到第二研究室,從我的包包裡面,拿出一卷錄影帶。

「本來這個錄影帶裡面,有爸爸拍的,我們全家人跟小白出去玩的畫面。可是後來不小心被洗掉了,想請博士幫忙把錄影帶復原,說不定有點難…」

博士接手錄影帶,翻開磁帶的部份,拿起一隻棒子,在磁帶上刷過去。

「看來已經完全被洗掉了。」
「沒有辦法復原嗎?」
「不是沒有啦…只是妳不能說出去喔,因為是本研究所最機密的事項。」
「一定不會!我們打勾勾約定。」
「好,打勾勾。」

我們互相把小指勾起來,九十九博士好像稍微害羞了,馬上放開小指頭。在電腦上打指令,從輸送帶中送來了一個箱子。九十九博士把箱子拿到桌上,打開,裡面是一個烤箱。

「這錄影帶是什麼時候拍的?」
「大概一、兩年前吧,上面有寫時間。」
「有確定的時間就太好了。」

九十九博士看著時間轉轉盤,這時候我才發現烤箱奇怪的地方:有三個定時轉盤。轉完轉盤後,烤箱不用插電就開始運作了,裡面發出紅色的光芒,越來越亮,看起來好熱的感覺。錄影帶很神奇的,完全不會融化或燒焦。從烤箱外面來看,錄影帶好像一直在跳動。

烤箱叮的一聲好了,九十九博士戴上手套拿出來,把錄影帶跟烤箱分開放在輸送帶上送回去。接著,電視上放映出錄影帶原本的內容。

「博士果然好厲害!這是不是把錄影帶上面的磁性給加強呢?」
「嗯,不是、不過差不多。」九十九博士抓抓頭,給了個差不多的答案。
「謝謝博士…可是我要怎麼把影片帶回家?」
「這還不簡單,」博士從電腦裡拿出光碟,燒了一片出來,「DVD影片,這樣就好了。」

九十九博士送我出門。博士本來要找助手開車載我回家,不過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助手了。

「別忘了這個。」

九十九博士舉手,只伸出小指頭給我看。

「嗯,我不會說的。」


晚上和爸媽一起看小白還健康的樣子,眼淚不停掉出來。越看著影片中的小白,越會強烈的感覺到,小白已經不在,到屬於牠的寵物的天堂去。結果,九十九博士並沒有真的讓小白復活,可是讓我們一家人跟小白的回憶復活了。

2007/08/04

「從同學身上學到的事」

96年二次基測作文題目
「從同學身上學到的事」


人死之後會到哪裡去呢?

現在在我面前的這些,人形的生物體們,離開學校後會到哪裡去呢?和綺麗的花瓣落下相同,人也是轉啊轉地慢慢飄到地上死亡,被清潔員掃進垃圾裡。我的人生早已經決定好要在盡情綻放後死去,對於一個不該活在這世界上的人來說,我心滿意足了。

看到這篇文章的人,不管是誰,不管是在哪裡看到,是不是認識我的人,請都不要透露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是你們這些平凡人物所能承受的,但是為了方便,我特別准許你們叫我刺玫瑰,即將凋謝的紅色花朵。感謝的話就免了,這是我能做的最大讓步,平凡人不被允許多聽一些我的事情,那對你們是種負擔。

剛才說到人死後會到哪去,這一點都不重要。因為活著是痛苦的事情,死了到哪去都好,只要離開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到哪裡都可以。我想,死後去的地方不會有學校,如果有的話,我就不想死了。

當寫到這裡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氣得哭出來了,眼淚掉在接下來要寫的格子上,只能拿吹風機吹乾再寫。我很氣自己沒用,為什麼不敢反抗,拿什麼都好,只要拿起來朝他們的眼睛脖子肩膀大腿或哪裡用力戳幾下,他們就知道不該繼續打我了。教室裡還有二十幾個人都不幫我講話,這點我可以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也同樣害怕,害怕跟我一樣被打,害怕跟我一樣被嘲笑。嘲笑有什麼可怕的呢,每次都叫自己不要哭。刺玫瑰啊,不要哭。妳哭是因為天上下了雨,不是因為刺傷了心愛的人,不要哭。就連小玫瑰也欺負妳,妳也不要哭。

小玫瑰是同班的一個,跟我還算合得來的。小玫瑰是因為崇拜我,我才跟她做姊妹,賜她小玫瑰的稱呼。班上的其他人一律為平民,也有些人天生特別賤,是賤民。小玫瑰的頭髮跟我不同,短髮非常的清爽可愛,上課偶爾需要戴眼鏡。她拿起眼鏡要戴的動作我很喜歡,受神眷顧的一瞬間,小玫瑰的眼神變化與肢體,讓人以為在看西洋浪漫畫作。

而平民之中也有分階級的。分為的服務貴族的人、負責當走卒的人、只負責出聲增加氣勢的人,剩下來的少數就是賤民了。賤民非常可恥,時常破壞東西、欺善怕惡、偷竊等各種壞事,都是賤民的緣故。可是賤民卻又十分聰明,會掩蓋犯罪痕跡。

為什麼人,天生下來會有貴族、平民、賤民的差別?

聖人經書說,人生下來需要受到折磨苦難。歷經各種試煉的人才能進天堂的門,眼前的階級不過是一時考驗的幻覺,只要心裡想著,這是神給我們的試煉,遇到什麼事情寬容以待,這樣就等於拿到進天堂的護照了。我想我也有進天堂的權利,人天生都有,只是選擇留住或者丟掉,在讀到經典之前,我已經察覺到天堂的存在,還有進入天堂的護照。因此,天堂的護照收在我的心底,不會丟掉。如果當賤民也是對賤民的試煉,同樣身為神的子民,祝福他們衝破關卡。

當我越來越理解生物社會的巧妙,就忍不住驚嘆造物主的無限智慧。不幸的連鎖,失敗的循環。考試考差了,下次再努力一點的話就會變好。小玫瑰不跟我好了,再上網找其他朋友聊天就好,只要不在意過去發生什麼事,總有一天小玫瑰會懂。神哪,我已經在心裡原諒她了。無知的人是清白的,無罪。

一直很疼愛我的爺爺奶奶,在醫院裡牽著手,一起過世。我覺得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

可是心裡失去重心。因為每次被欺負,我都是跟爺爺奶奶撒嬌,無論我怎麼耍脾氣,始終對我很好。只有爺爺奶奶肯對我這麼好。把自己關在房間的時候,奶奶坐在客廳,整夜開著燈陪我,直到我走出房間勸她去睡。爺爺會帶我出去玩,到處走走,星期天出去玩,天色晚了,就算隔天要上課也不管,住在別的地方,隔天中午再去就好。上課都是浪費時間,人生應該花更多時間在美好的事物上。

沒有了爺爺奶奶,最可憐的應該是爸媽了吧。這樣爸媽很可憐,因為爸媽是被爺爺奶奶養大的,結婚之後幾十年都住在一起,突然失去自己的父母,想必非常傷心。我沒關係,我是沒什麼的存在,心理上調適過去的話,就算失去父母,也沒什麼關係。他們也不用覺得,有我這種女兒很丟臉。

我開始學煮飯炒菜,把所有心思都投進去學習,就能學得很快。簡單的菜色,到包粉需要油炸的程度,已經難不倒我了。我也不會三天兩頭,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每天都認真上學。爸媽看我這樣也放心了,家裏的氣氛緩和許多,我們可以在餐桌前笑談風聲,而這在半個月前是怎麼想也不可能的事。那時候我是個心裡沒辦法認清現實,沒辦法通過考驗的人。

我把以前看醫生的安眠藥,加在每道菜裡,讓爸媽吃下去。等他們睡熟了,牽起他們的手,拿菜刀很輕易的劃破頸動脈,手往喉嚨兩旁摸就摸到了。隔天再去學校,把小玫瑰帶到屋頂推下去。人還是不能像花瓣一樣,飄啊飄地,著地時美麗的死去。

當我打電話給警察,請他們逮捕我。我說,小玫瑰跟不認識的人串通好踐踏我,所以我殺了她,跟其他人沒有關係。有罪的人,只要有我一個就夠了,我可以承擔罪惡活下去,心裡再也找不到那本上天堂的護照。




※本篇文章為虛構,與實際存在的人名、地名、團體,沒有任何關係。

2007/07/15

「探索」

96年大學指考作文題目
「探索」


在這個的國家的孔雀王子,已經接近適婚年齡了,他派出三位使者到全國各地尋找適合結婚的人選當孔雀王子的新娘,這三位使者分別是狐狸、小豬、跟綿羊。

使者們首先在離城距離十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小鹿。小豬說:「看哪,小鹿的細長手腳,圓而溼潤的大眼,多麼適合我們家孔雀王子啊。」

綿羊點頭稱是。

狐狸卻說:「不行不行,小鹿不適合我們家孔雀王子。你看小鹿的雙眼又大又圓,手腳細長,一定會引誘其他男人,給孔雀王子帶來不貞之名。」於是三位使者放棄小鹿,繼續找下一個對象。


使者們在離城一百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大象。小豬說:「看哪,大象的身軀龐大,步伐穩健,心胸寬大,將來一定可以成為母儀天下的王后。」

綿羊點頭稱是。

狐狸卻說:「不行不行,大象不適合我們家孔雀王子。大象的皺紋太多,龐大的身體讓人家看不出來她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會在背後算計孔雀王子,讓王子死於非命。」於是三位使者放棄大象,繼續找下一個對象。


使者們在離城一千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小白兔。小豬說:「看哪,小白兔的耳朵細長,可以傾聽王子的煩惱,溫順白毛的身軀,可以依偎著王子,為王子帶來心靈的平靜。多麼適合孔雀王子啊。」

綿羊點頭稱是。

狐狸卻說:「不行不行,小白兔不適合我們家孔雀王子。小白兔的兩顆暴牙看起來不聰明,眼睛是紅的,一定會為了錢財,要王子徵重稅,讓王國的人民過苦日子。」


使者們找不到適合的人選,只好回到王宮裡,跟孔雀王子報告他們找到的三個人選,都不適合結婚。孔雀王子生氣的說:「那就一輩子都不要結婚好了!」因此,孔雀王子身上漂亮的羽毛都掉光了,在王宮裡憂鬱的一個人度過餘生。

2007/07/07

「夏天最棒的享受」

96年國中基測作文題目
「夏天最棒的享受」


大塊大塊的雲跟我一樣,不想靠近太熱情的金色陽光。跟著我到任何地方的陽光,從宇宙穿過大氣層,在水面打飄射進枝葉,跟著蟬叫與樹影一起落在熟睡的小孩子們身上。

連我也熱得一身汗,小孩子們身上的背心溼透著另一座高山溪水,那裡是我剛去過,從森林中穿梭出來,蔓延鳥語花香的吵鬧瀑布。

我從瀑布跳下來,遇見在林中避暑的野獸,牠們發現我的腳步聲,只是看著我從身旁膽小地跑過,恰巧跟火車一起經過隧道,途中還發現孩子們的學校,跑進去瞧,沒放暑假的小孩有沒有在認真唸書。冷氣嗡嗡運轉著催眠曲,男孩子的鼾聲隔著玻璃也聽得到,台上沒有老師,黑板留著上一節數學課的回家作業。其他人有一頁沒一頁著翻書,期待中午放學的鐘聲趕快打響。

離開學校,我走在炙熱的柏油水泥路,海市蜃樓告訴我前面有天上來的神秘宮殿,熱氣卻趕我進路旁種滿綠樹的公園。孩子都躲在家,沒有一個人願意爬上發燙的鐵格子立地稱王,或是站直身軀在空中搖盪。

穿過溪上的小橋,就會看見孩子們最喜歡作為集合地的老大樹。孩子們在這裡玩樂分享,一二三木頭人。而我來是為了告訴他們,下午馬上會下一場大雨。可是熟睡的孩子們怎樣也叫不醒,即使用上瀑布的叫囂,還有小溪沿著山坡聚匯慢慢流過的碎碎念。最後還是讓雨雲一聲雷,跟著驟雨驚醒孩子們。

別怕,雨很快就停了。我往返來回告訴他們,雲馬上要散開,各自回山邊休息。

大雨洗掉我一身汗,把雲一起帶走,孩子們踏散積水的夕陽回家,明天還要出去玩,跟孩子一起走同樣的方向。

2007/05/24

母親節特別短篇 - 「她的人生」

文字小簡母親節特別短篇
「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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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懷孕之前謝佩妹的人生與普通的女生沒什麼差別,在國中三年級的時候生下一個男孩,對方是同班男生陳宗松。雙方家長決定,要等男女都滿十八歲後再補行結婚典禮。小孩先由家裏照顧,佩妹書也念不好,表達自己不想考高中的意願後,她國中的生活像煙一樣瞬間消散。

幸好鄰居在說幾次閒話以後,也就轉移到新的話題去了。佩妹在家裏帶小孩,沒想到帶小孩是很累的事情,二十四小時帶著定時炸彈走路。當小孩好不容易睡著的時候,佩妹通常也睡著了。但是過沒幾十分鐘,小孩又醒來吵鬧。晚上打開電視,沒有節目可看,佩妹只好看高中教科書自習。

三年後宗松高中畢業,要去美國唸書,佩妹終於等到了結婚典禮。國中同學都沒有來參加,只有宗松的高中同學,同學中有人對佩妹說,這三年辛苦妳了。宗松高中念的是男校,大家都知道宗松有未婚妻的事。同學一開始也笑,不過笑久了,覺得對佩妹過意不去,於是沒人再提起這件事。

這時候開始有些不好的謠言出現,政府要怎樣怎樣的,佩妹是聽也聽不懂,但宗松是一臉嚴肅的想跟同學一起去總統府。雙方的家人當然反對,宗松一家更是打算移民到美國,投靠在美國的親戚,這樣也好就近照顧。佩妹一家人也跟著宗松一家到美國,在美國,佩妹更離不開宗松,因為她不會說英文,也沒辦法像自己的家人跟美國的長輩談論家鄉情勢。這時候小孩三歲半,需要媽媽的照顧。

佩妹取了個英文名字叫「Pethy」,她跟著宗松學唸了幾次,不聽話的舌頭終於發出拗口的音調。第一句學會的英文是「He is my brother.」佩妹心裡想著,在美國長大的小孩,以後會說得一口道地美語,如果到時後,佩妹還講不出話可就糟了,她拿著超市買來的美語教材,與小孩一起聽宗松教學,看美國電視節目。

她發現在美國,女人都是很強的。女人的強不是在體力上勝過男人,是強在各種處理事情的能力。照顧家人,打理一個家。這時佩妹的家人想回家鄉處理事情,因為在南部那邊的親戚好像出了什麼事,父母非得回去一趟不可。佩妹趁這個時候,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能照顧家庭的傑出女人。可是從此再沒收到家人的訊息。

經過幾年的努力,宗松和家人的生意很成功,兒子Johnny在學校過得還算好,但是有些小孩會拿Pethy媽媽的事情欺負他,Johnny的心很堅強,從來沒在Pethy媽媽的眼前掉過眼淚。可是Pethy覺得Johnny藏了個問題在心裡,一直不敢說出來。

Johnny小學畢業後,宗松要到日本分公司經營,Pethy想要一起去。但Johnny喜歡現在的生活,不想到日本。於是只有宗松去了日本,Pethy跟Johnny待在美國。直到Johnny上高中之前,Pethy跟宗松的聯絡還持續著,但隨著日子過去越來越少,這期間Johnny沒有回美國一次,更別說用各種藉口推託Pethy去日本探望他了。Pethy猜到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但就是不揭穿宗松。她相信,只要宗松還肯說謊話的一天,宗松就還愛著她一天。在Johnny高二的夏天,因為與朋友喝醉酒飆車,車禍不治。Pethy在美國就是孤零一個人了。

Pethy打電話給宗松,宗松告訴她一個地址,要Pethy到這個地址來。Pethy在坐飛機時甚至睡不著,其實她心理已經做好宗松完全不理她的心理準備了。到了機場,打電話給宗松,他說公事忙得走不開,叫了一部計程車過去載她。

過了一小時,機場慢慢被雪給蓋住了。一個計程車司機跑到Pethy面前,用日本腔調的英文問。請問是Pethy小姊嗎?Pethy聽不懂,搖搖頭。司機拿出紙筆,寫了Pethy的英文字,比手畫腳的,又寫了宗松,Pethy才知道對方就是宗松派來的計程車司機。

計程車司機似乎不太會說英語,在車上也不敢跟Pethy說話,轉到正在播放英文歌曲的電台,以為這樣Pethy就會高興了。不過Pethy更想聽的是,丈夫宗松在日本聽了什麼歌,看了哪些景色,走在街上是什麼感覺。計程車停在一處公寓大樓,司機幫Pethy把行李提上六樓,說聲「Here is.」

這時Pethy發現,六樓一整層全是他們家的。Pethy想給司機小費,打開皮包卻發現只有美金,問司機美金可以嗎?司機嗨、嗨、嗨地連說三聲,說可以的樣子。鑰匙是今天宗松才藏在門口的踏墊下,他說今天晚上在北海道不會回來,Pethy拿出來,開了門。門裡是全新的豪華歐風裝潢,客廳竟然還有水晶燈,比在美國的房子好上幾倍,Pethy迫不及待地將行李搬進來,帶上外門就開始逛每個房間。三房兩廳各有衛浴,其中只有一間小茶室是日式裝潢。Pethy把行李及衣服塞進櫥櫃,就在床上躺下來,開始想像以後跟宗松的生活。

這麼好的房子,Pethy理當是沒有抱怨的,可是她卻一直靜不下心來。晚餐先吃了美國的餅乾,轉了轉日本電視,洗了香香的熱水澡就睡了。約睡了幾小時,她突然發覺這個房間最奇怪的一點,於是她從床上跳起來,打開臥房及浴室的燈,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黑暗與寧靜的夜晚,打開所有房間的燈與電視。她發現這間房子裡,完全沒有宗松生活過的痕跡。衣櫃裡沒有他的衣服,陽台也沒曬過任何衣物,所有的電器、盥洗用品都是全新的,完全就是為了Pethy一個人特別準備的。那天晚上Pethy沒有關掉任何燈光,睡在茶室的角落。

隔天早上,Pethy發現宗松在梳妝台的桌上寫了卡片,要Pethy在日本好好生活,附上提款卡與密碼。Pethy用了那筆錢的很小部份,請了懂英文的偵探,查到宗松到底在日本作什麼。原來宗松不知何時把自己的國籍改到日本,娶了新的老婆,現在功成名就。Pethy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現在只是加上了證據寫真。看著自己的老公與他人摟肩在一起的照片,Pethy明白她對宗松來說,就跟這間房子一樣是沒有主人居住的地方。

Pethy決定不再管他了,她轉到中國旅遊,去看看父母與爺爺的老家。那是個似乎一望無盡的山脈連綿不絕,沿路奇景不斷,讓人以為世界僅僅這麼大的地方。可是她的心靈沒辦法在中國得到滿足,最後選擇回到自己的老家。從香港轉機,從小到大輾轉數十載,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那裡人去樓空,土地的名字也換人。Pethy請宗松的家人幫忙把國籍移回來,買下了從前是自己家的土地,幸好在土地之上的房子沒有變動,才好不容易能夠安心下來,重新學習國語。在那裡住了三十幾年,最後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安然離開人間。

謝佩妹覺得,這樣的人生已經是幸福了吧。

2007/03/29

「痕跡」

文字小簡project.BL
「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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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跟穎在學校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穎知道自己不可以,穎並不是心甘情願的給崇。不過穎被崇壓在防止學生自殺的鐵絲網,想逃也逃不了。

穎把頭轉向另一邊,因為如果看著崇的眼睛,身體會使不上力。

穎看著操場、再看著校門,沿著校門外的道路,以及慢慢把自己藏在山後面的雲朵,假裝沒聽見崇說話。

「我不可以嗎?」崇問。

不是崇不可以的問題,崇對穎真的很好很好。穎以為崇只是照顧後輩而已,不敢作其他想法。

仔細回想的話,如果以崇也對穎有意思為前提回想,以前崇對穎的行為,好像不是不能解釋。

崇上課跟穎換座位,其實不是為了跟朋友講話。

崇大方地把東西借給穎,筆啊課本啊作業啊CD啊小說啊手機啊電腦啊漫畫啊PS2啊。

「偶爾也跟穎借吧,有什麼好東西嗎?」崇上課時這麼說,穎熬了一整夜找有什麼寶物是可以借給崇的。不想給他壞印象,借CD吧,又怕他不喜歡。

崇溫熱的大手掌,覆蓋在穎的兩頰上,把穎的視線抓回來,直對著崇。

「穎,回答我的問題。」

「來得太突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穎想這麼說。心裡卻一直一直向上帝懺悔。

穎很用力的閉上眼睛,低下頭,撥開崇的手,忍不住在碰到崇的時候想哭。

崇對穎來說,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存在。

如果把崇比喻為一杯咖啡的話,崇一定是杯非常苦的咖啡。

可是實際喝下去,舌尖是不同的感受,彷彿殺人似的甜。

吞下咖啡,穎覺得自己快站不住。

張開眼睛,看見崇的耳邊。

崇的呼吸吹在臉頰,聽得清楚崇的心跳,摸得到崇的肋骨。

順著崇彎在穎脖子的手腕,肘關節的角度十分美妙,粗糙的皮膚一直延伸到短袖的白色制服裡。

鬆開制服鈕扣,穎的手不自主的抱住崇,強烈的呼吸崇。

穎記住崇的心跳,跳得比穎還快。

穎覺得有點恍惚,這個世界比夢還不真實,前一刻還在背英文單字片語,肚子好像也不是那麼餓。

呼吸進一步更激促,崇似乎在穎身上尋找宣洩地出口似地;穎幾乎快悶死在崇的制服裡。

穎突然發覺活著不是求生存,求的是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穎使勁咬住崇的手臂,崇呻吟,留下一個咬痕。

「穎只要這樣就好了嗎?」崇問說。

「嗯,這樣就好了,換崇在穎身上留下痕跡了。」

在濃郁的咖啡裡加砂糖奶精,咖啡的香味不可收拾爆炸。

穎比崇還小的身體,緊緊抓在崇的身上,接收崇所有的狂野。

穎的淚水夾雜痛苦與快感,滴在曬得發燙的水泥地上蒸發了。

2007/02/13

「2006.12.31」

文字小簡短篇
「2006.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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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零年的最後一天,原以為是無聊的一年結束的最後一天。
那時候她打電話來了,第一次、主動打我的手機。

「聽說你不想跟大家一起參加跨年晚會。」
『只是不想去人多的地方,怎麼妳說得好像我討厭大家一樣。』
「我沒有這麼說啊。」
『我聽起來有這個意思。』

兩人約好了似地,沉默約一句話的時間。

『抱歉。』
「什麼?」
『剛才那句話,我沒有那個意思。』
「沒關係,」她擠出笑聲,「我知道你的為人,不會因為這樣就裝作不認識你的。」
『嗯。』

這句話傷我最深。我知道該跟大家一起去,這樣才有加入團體的感覺───這樣才像同班同學───可是我不想參加活動。即使有好友們在,我對這類活動仍然使不上力。

活動開始前的等待,空虛。
在一起的時候,快樂。
解散的時候,空虛。
空虛減快樂加空虛,還剩下空虛。

『如果妳可以陪我一起回家的話,我可以去參加。』

現在想起來,當時在電話中說出這句話的我實在愚蠢至極。
她對我沒有感覺。甚至還不至於到朋友,差不多同班同學的程度而已。所以我拼命告訴自己,她對我沒有感覺,要不然,我一定會告白。
但是對一個根本不熟的人,頂多也是看過、說過幾句話,僅僅是同學的關係而已,換作是我也不會接受。
那時才知道「一見鍾情」四個字的沉重。

「可以呀。」
我壓制住心裡的亢奮。
『喔?』
「想當司機的話早說嘛,這樣回家就不用擠捷運了。」
『...妳說,我送妳回家嗎?』
「是呀,這樣不就算我陪你回家了嗎?」
『好吧。』
「你說的喔,那就一定要來!」

記得那時候她掛掉電話,我看了手錶,時間還早,立刻跳起來拿了兩頂安全帽,騎車到她宿舍的地方接她。然後打電話跟她說,『要當就當到底吧,我現在在樓下等妳。』

然後吃了晚餐,到跨年晚會會場嗨。
看了美麗的煙火,那時候是兩千零一年。與現在二零零七的煙火沒差多少,只是多了一棟火燒厝大樓。

「今天謝謝你囉。」二零零一年的第一天,我送她到宿舍門口。
那時候她對我是怎麼想的呢?

「厚臉皮的男人,約人還想吃豆腐。今天是剛好缺司機,要不然怎麼可能找你。」如果她這麼想是也是很正常的,可是她不會吧。

「啊,對了。」她回頭說。「我家電腦出了點問題,你順便幫我看一下吧?我請你喝杯茶?」
我幾乎毫無答辯機會,該說我硬是咬上了鉤。
她只是想找我修電腦而已。

可是是玩太瘋了,我開玩笑說要鑽進她的棉被一起睡,她竟然答應了。

『這樣沒關係嗎?』
「你不會對我做什麼、對吧?」

為了氣氛,我還把電腦跟電燈都關了。
這間宿舍的其他女生也都還沒回來,年輕人還在跨年的氣氛,會繼續在台北市鬧到早上吧。
可是終究受不了她身體的香味,手開始不安份地亂摸。
她沒發出聲音。是默認還是無聲的抵抗?

如果那時候她講話的話,我無論如何都會停手。拜託她講話,哪怕是跳下床來打我,說要告我侵害也好,就是不要保持沉默。
可是她沒這麼做。

之後我們絕口不提這件事。

就好像沒發生過一樣,保持單純的同學關係,越來越疏遠。
快畢業的時候才聽說,她有個從高中開始交往的男朋友。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電視轉播的跨年晚會拍到她與男朋友的身影。她快樂的對鏡頭揮手,在跨年的一剎那,大方地讓記者拍兩人接吻。

畫面淡出成空中煙火的樣子,然後就再也沒拍到她了。
腦海中不斷倒帶,回到二零零零年的最後一天。

2007/02/03

「走過」

文字小簡短篇
96年大學學測作文
「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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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站與小時候的我碰頭。

那是我正要走下火車,轉搭地下鐵的時候。火車要離站的汽笛鳴叫著,我與數百名乘客正走著地下道,穿越票口,購買地鐵車票,又趕在車門關閉的剎那間上車。
不經意地看到,同樣沒有趕上車的人之間,嘆了口氣的小時候的我。

這時候才想起來,維持這樣通勤上下課的模式,已有將近十年了。
這十年之間不是每次都趕得上車,因此偶爾也有上課遲到的時候;身材太小,總是被人潮擠在後頭,也沒有人顧得小孩子,自己會不會遲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時候我所看見的車站,是一群被時間追趕的大人,聚起來又分散的場所。那裡呈現出來的空氣,是在短時間內迅速流動,像狂風驟雨,卻馬上又恢復平寂。沒趕上電車的人,就坐在車站的塑膠座椅上不發一語,等待著下一班列車。

車站裡的塑膠座椅上有許多看不見的痕跡。幾千幾萬人所坐過,各自留下了屬於自己的殘影,這些看不見的痕跡,並不會被清潔人員掃走,使得座椅的顏色一天比一天還深。原本嶄新而無一絲髒汙的座椅,白亮的鐵腳架、反射出柔滑的光線,與剛建好的車站,才打過新臘的大理石地板,炫耀著像太陽初生般的希望。

我踏上無數腳印,新的蓋過舊的,大的蓋過小的,重的蓋過新的。

電車離站,小時候的我呼了口氣,趕不上車已不是第一次的事情,習慣了後,就慢慢退回到座位,看著電車開始在軌道上啟動加速,一口氣滑出車站,鑽進長得無止盡的隧道裡。

終於有一次忍不住好奇心,一直坐到地下鐵的終點站,電車熄燈,車掌廣播請各位乘客下車,把睡著的旅客叫醒。確認沒有人以後,開往我看不到的隧道的終點。

隧道的終點是維修站,那是長大之後才知道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