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4

「海人」

自從我們家搬到了新型的公寓大樓後,只要打開陽台的門,就會看見巨大的溝。那是由許多家的陽台組成,兩棟建築物的縫隙。我們家住在二十幾樓,又沒有裝鐵窗,要是不小心探頭往下望的話,會有人被吸下去,頭下腳上地墜落,看見自己摔死在防火巷的幻覺。

當有一天發現,對面大樓下數第三間,住個還不錯的男人之後,我就再也不會有墜落的幻覺了。


百般無聊的下午,聽見洗衣機洗好的嗶音,放下電視遙控器,我走到陽台去。降下電動曬衣架,打開洗衣機的蓋子,扯出如靜止的漩渦般翻攪纏捲的衣服,拿出來甩了兩下,再套上衣架掛上去。看見男人的時候,我已經把曬衣架升起來,正打算回去看電視。男人在陽台用手洗衣服,或許是看見這個科技時代還有人用手洗衣服,男人的傻勁一時震懾了我,於是趴在陽台邊,開始看著他洗衣服。

用的工具相當原始,洗衣板跟肥皂,抓起一件衣服後,先在大鐵盆裡泡肥皂水,然後拉起來,在洗衣板上反覆搓洗,正反面共搓洗四次,然後放到另一個盆子。洗西裝襯衫的時候,還會拿衣領精噴,再拿刷子刷到起泡,才浸下肥皂水。男人的手相當結實,或許是長年都用手洗的關係;就算在夏天的電車上,也找不著這麼結實漂亮的一雙手,由於天氣正好,男人的汗水從一頭短髮中冒出、滑過臉頰,聚集在下巴,最後滴落洗衣板。男人沒有擦汗的動作,大概是擦汗也沒用的關係,一件白色短T溼得貼身,唯一與炎熱抗爭的只有洗衣板上來回的刷聲。當男人把衣服用清水洗淨,放入洗衣機脫水。我想「男人再有骨氣,最後也會跟科技妥協。」就回到客廳看電視。過了約半小時,我想起洗衣機的蓋子還沒關,走回陽台,像是確認什麼似的看了看那男人的陽台,發現掛了一件「海人」的衣服。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暱稱他叫「海人」。

時間慢慢過去,才僅僅一個禮拜我病重到連夢中都會出現海人的樣子。剛開始只是短短地他跟我打招呼,後來夢見他爬出陽台,一大步跳到我們家陽台,穿著海人的短T。甚至還夢見我們去逛街、約會、看電影、在噴水池如戲劇一般告白交給我戒指的場景。差點回答「我願意。」的時候,理智逼我從夢中醒來,我抓起手機打給最好的好友智惠,即使現在是凌晨三點半。

「這時間打手機給我妳瘋了嗎?!」我忘了智惠有起床氣,不過還是硬逼著她聽我講完這一週所有夢的情節。

「妳怎麼不去跟他告白呢!」智惠聽完我妄想的情節,更是覺得自己被一件無比無聊的事情打擾睡眠。
我說:「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海人啊!」
智惠光速回答我:「廢話!」

我已經完全被夢裡的情節給混淆了現實。現實裡,我們之間一點交流都沒有,海人也不知道有人正隔著陽台,對汗水淋漓的他頻送秋波,更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個花癡,每天到了固定的時間,都會準時跑到陽台興奮的看海人演出的洗衣服秀。

「聽我說,妳認不認識他根本不成問題。只要找機會跟他講話,然後雙方互相開始認識。忘記妳的夢,還有不要馬上跟他求婚。」
「…謝謝妳,智惠,妳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還用說。我也要回去夢我的男人。晚安。」
「晚安。」

掛了電話,我重新看了看手機中偷拍海人洗衣服的圖片,發覺過去一週的變態行為,確實感覺到這樣下去不行。深呼吸一口氣,再把海人的圖片全部刪除,只留一張側臉照片設為桌布。從此,我在早上出門的時候,都會特別到對面棟樓下的早餐店吃早餐,因為那裡是可以叮哨出入口最方便的地方。剔除去大學上課的時間,我每隔三十分鐘都會去一趟陽台,看海人是不是有別的行動。

再過一個禮拜,海人沒有出現在陽台了。我心裡覺得不對勁,因為海人總是在同一個時間來洗衣服。但是小小的陰影很快就從心裡消失,畢竟人總是有失約的時候。第二天海人出現準時出現在陽台,這次不是洗衣服是來收衣服。衣服似乎在昨天晚上就用洗衣機洗好,拿出來晾乾了。我後悔不該放棄每三十分鐘來陽台監視,錯過一次海人終於用洗衣機洗衣服的畫面。

然後海人就再也沒出現了。

本來,我以為是海人換時間洗衣服了,可是海人的短T再也沒晾在那家的陽台上,心裡的陰影就跳出來,將身體的好大一塊吞噬掉。拼命拒絕自己去想,海人已經離開那陽台的事實,以及可能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海人的失落。

那天晚上我做了惡夢。

夢裡,海人穿著他的海人短T,划著一艘小船正要出海。我則在岸邊追趕,叫海人不要去;因為天氣實在太差了,現在出海可能再也回不來,可是海人爽朗的告訴我沒問題,揮了揮手,便用他有力的手臂一下子划到我看不見的霧裡。我驚醒過來,全身大汗,一時衝動想打手機給智惠。可是手停下來了,因為打開手機就看見了海人的桌布圖片。用理智不斷安慰自己,有緣總有一天會見面,或者海人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只要多在學校繞個兩圈就會遇到。

但是我終究忍不住,抱著手機就這麼大哭起來,悶在棉被裡面哭的話誰也不會聽見。
哭完以後,我抱著手機睡著了。

早上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按海人家的門鈴,問海人真正的名字。
照照鏡子,發現昨晚哭腫的雙眼還沒恢復,只好先冰敷,再用化妝蓋過去。

走到大門問,管理員說那家人已經搬走了,我已經有心裡準備了,「大概也就這麼一回事吧。」的感覺。

我問管理員:「請問…您認不認識一個穿著寫『海人』兩字短T的年輕人?」
「妳說什麼?」
「海人T恤,就是沖繩那個很有名的…」
「喔喔,那個啊…不認識、俺不認識他。」


回到家裏,我坐在沙發,隨手打開電視,只為了換取一些聲光,以填充這個越顯孤獨的小世界。再看看時鐘,大概是智惠下課的時間了,再拿起手機打電話,跟智惠說了一切。

「妳就算了啦,反正一眼看上的男人,都不會是好貨啦。」
我想幫海人辯解,可是又沒有任何辯解的證據,以及任何除了陽台外關於海人的事情。
但是聽我快哭出來的聲音,智惠也不忍心繼續說下去。
「…好啦,往好的方面想吧。」
「什麼?」
「他在夢裡不是有好好的跟妳道別了嗎?」
「那也只是夢啊。」
「就相信這個夢,不是很好嗎?妳夢見他,不也是一種事實嗎。」
「嗯…好吧。」

我跟智惠說:「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情沒跟妳講。」
「噢?」
「我後來想起來了,在那個夢裡,我是要海人帶著我一起出海。我真的不想一個人被留在岸邊,如果海人堅持要走的話,我也會跟著海人走。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智惠沉默了一下。

「…幸好妳沒有跟他交往呢。要是妳們倆真的認識了,搞不好妳現在也不見了。」
「說起來,確實是不幸中的大幸耶。」
「拜託妳不要哪一天真的跟誰私奔了,我還不想接到警察打來的尋人電話。」
「謝謝妳這麼關心我。」
「誰叫妳是讓人放不心不下的類型呢。我要去上下堂課了,掰掰。」
「掰掰。」掛斷電話。

跟智惠說完後,我覺得心裡輕鬆很多。但是,海人到底是哪裡讓我迷戀了,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再過一段時間,就連看手機桌布圖片的海人,都沒感覺了。我想,這就是一見鍾情的短暫,如果將來真的在哪裡遇見海人,大概也不會有剛開始看見他時那樣的心動。於是我把圖片從手機裡永遠地刪除了。

晚上我再度夢見了海人,又是同樣的場景。他要划船出海,我這次來得及趕上,將他拉住,脫口說出「帶我走!」

可是海人終究沒有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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