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20

[短篇]「沙堡」

我確信有個人的聲音,是從海底的最遠最深處,某個我不認識的海溝裡,由魚類之間的共同信號以接力棒的形式傳遞到耳中,從放眼盡收的海天一線,一直延伸到半夜的我的房間的床邊絮語著,喚起我曾經試圖遺忘的記憶。使我驅車前往海邊,尋找一年前,在沙灘上與小牧留下的痕跡。

我還說得出來,歷歷在目,小牧在沙灘上蹲著,兩手捧沙放了又拿;堆成城堡,然後又打碎。那樣的行為實在不像已經二十有七的大男人。

「喜歡沙子嗎?」小牧問我,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沒有回答他。
「沙子是很好的素材,比黏土還容易雕塑,也比紙雕容易摧毀。像這樣好用的沙子,在海邊竟然要多少有多少,很夢幻不是嗎?」
「你白痴喔,」我很後悔當初這麼講話。「沙子這種東西,要多少就有多少啦!在海邊更理所當然啊!你是哪根筋不對啦!」

其實我隱隱覺得小牧的天真個性,將來一定會在我們某個重要時刻出事;在交往過程中我一直擔心這種可能性,但在小牧依然故我、放縱自己每天盡是畫圖玩樂,絲毫沒有考慮過我們---即使只有他的也好---未來的事情。我要愛情,可是不吃麵包會餓死。

那天去海邊之前,是我開車去小牧家接他。
原本高高興興地要出門玩,等小牧回房間準備出門,小牧父母便把我拉到一旁講話。
丈母娘說:「小帆,妳是個好女孩…」

要講的事情,其實我也都知道。
現實問題。
不就是現實嘛?
我可以養他。可以接受他在家裡自由創作,讓我出外工作。
這些事情不早都講過了嗎。
可不可以不要一再重複?
我很堅強!

「是啊小帆,可是妳想想,將來妳們生了小孩,要誰照顧?妳病倒了,他還是在畫畫…」
「小孩的事情將來再說,不急著生。」
不急著生,肚子裡的小孩還要再八個月才會出來。

「總之婚禮照辦就可以了,將來就算沒人可以照顧小孩,我媽那邊也說可以幫忙。」
「可是…!」
「夠了沒!你們怎麼現在才煩惱這個問題啊!我都已經煩惱好幾個月,好好想過解決辦法了,不要再拿這個來煩我了!」
我又跟丈母娘吵了一架,阿爹冷靜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厚啦厚啦!有代誌我擔!」
「哩馬老番癲!還要抱小孩照顧他幾歲…要他自己學會生活…」
正巧小牧換好短褲Τ恤走出來了。
「我們出門了。」

我拉住小牧的手就走,帶到車上。 我把流出來的眼淚擦掉,將剛才不高興的情緒逼自己吞進去,即使我已經被這些情緒所填滿,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有我曾經將不高興的事情塞進去,每當快塞不下時就會有快要吐的感覺,但是我摀著嘴,把那些不好的情緒壓縮起來。

「又想吐了嗎?」小牧問,因為他看見我摀著嘴的樣子。
我揮揮手。「還好,沒事了。」說完便開車前往海邊。站在門口的小牧的父母親,以妥協的眼光目送我們離開。


到海邊以後,小牧玩沙,我一點心情也沒有,坐在消波塊上靜靜看著小牧玩。然後接到一通電話。
「喂?」
「小帆。」
接起來的聲音,竟然是我過去非常熟悉的。因此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所有記憶一股腦兒翻攪起來,往事的溫暖氛圍把我拉進發亮的溫暖空間,待在那裡相當舒服。
「還記得我是誰嗎?」
「當然記得,均毅學長嘛。」
「妳現在過得如何?」
每次被問這個問題時,我都會考慮跟對方過去的關係,還有要怎麼說。例如對不太熟的人,就隨便呼嚨幾句反問他。熟人的話因為互相知道對方的事情多,可以聊比較多。不過面對前男友均毅學長,我只希望讓他知道我現在過得很好。
「現在正在海邊跟小牧玩呢。」
「真的嗎?難怪會有海浪的聲音。」
我現在還跟小牧在一起,挑明了說,我想證明給學長看,我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小牧還是老樣子吧?」
「嗯,是啊。」
「那妳還是很累嗎?要照顧小牧。」
「我很堅強。」這句話已經變成我的口頭禪了。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對於人之間的相處,我過去一直很敏銳,並且小心地處理。人沒有他人會活不下去,尤其是遭到他人排擠,那種感覺比自己孤獨一個人更加難過;如果孤獨只是在廣闊無際的草原上的一顆樹,那麼被排擠,就是在爬不出去的井中向上只剩如針頭大小的一點天空。
因此對於學長的提議,我會退一步,謝謝他的好意。避免給別人太多聯想,也避免讓學長覺得我仍然可以接受他。

「嗯,我會打的。」
「妳又說謊了。」
學長太瞭解我了。誰叫在跟小牧交往之前,有兩年多的時間,我是跟學長交往。
「知道就不要說破,包容女性的謊言,也是一個男性重要的任務。」
「原來我還被當作男性看待啊,有點高興。」

過去喜歡學長的精神、風度、說話、對任何事的反應。那些是我也很想改變的,自己未來應該要有的樣子,到底是不是憧憬轉換成愛慕情結,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重要的事情漸漸忘記,彷彿一個個輪流跳進黑洞中,細瑣的事情反而留存佔據在有限的回憶空間裡,比如大學教室桌椅的觸感,抓著學長背包的觸感,上學路行道樹特殊的泥土與青草混和的氣味,背靠背坐著的感覺,那時候的我又在想什麼。那些看似不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對學長的剩餘記憶,透過電話中傳來的聲音形成特殊的氛圍。

「你現在在作什麼?」
「在某家公司力爭上游,當到經理了。」
「那滿不錯得呀。」
「那妳呢?現在怎麼樣了?」
「懷孕兩個多月,下個月要辦結婚典禮。」
「這樣啊…」
其實我不是不懂,均毅學長說話的口氣,擺明了自己仍然是單身,卻得知前女友快要結婚的消息,心裡可能還有一部分說明不清楚的情緒。
「妳跟小牧終於要走到紅毯了,說實在我有點驚訝。」
「嗯,我知道你一定會驚訝,所以還沒通知你,等到喜帖寄給你的時候,你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那,妳已經變成妳想要的自己了吧。」

我曾經對均毅學長說過,在小倆口互相交換自己心中秘密的時間。那時候我仍然是抱著夢想的少女,還不曉得現實的殘酷,但是知道未來的路艱難,因此想要磨練自己,讓自己變成踏實而努力追求夢想的人。不過踏上現實的階梯才發現,夢想實在太遙遠了,幾乎在我快要看不見的山頂上,被厚重的白霧所掩蓋,就連腳下的階梯是否能走到那裡也沒有任何把握與信心。

「沒想到學長還記得。」
「對我來說很重要啊,那是第一次知道妳為什麼會想跟我交往。然後也瞭解妳為什麼會跟小牧交往。」
「所以你那時候沒有堅持嗎?」
「對。」
小牧跟學長是完全相反的人,彷彿小牧本身就是夢想的化身,為了追逐夢而生的人。

我問學長。「那現在後悔了嗎?」
「沒有,知道妳過得好,我就滿足了。」

心裡有種刺痛的感覺。
還來不及細想學長這句話到底傷害了我什麼,另一通電話就來了,公司有急件要我趕去處理,我答應之後就站在消波塊上,兩手圈起來跟小牧喊話。

「我有工作要去處理,我們走吧!」
小牧似乎沒聽到我說話,繼續堆著沙堡,只不過一通電話的時間,沙堡已經要跟一個人一樣高了,小牧開始雕著窗戶之類的細節。
「我這邊很忙,妳去吧,回來再找我!」小牧沒有看著我回話,專心手上的工作。當小牧進入狀況的時候,是怎麼叫也叫不動的。
「那我先走了,有事就打手機給我!」
小牧點了頭,表示同意。

於是我開車火速趕到公司,從老闆手上接下文件,大致上瞭解該怎麼做,老闆就離開,剩我一個人處理事情。面對電腦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學長啦小牧啦,該專心工作的時候,就該專心工作。可是心中有某種不安因素騷動著,不曉得那是什麼,一塊宛如黑影似的東西佔據在那裡。

在我把工作做完,已經是三小時後了,天色暗下來。由於太暗了,只開檯燈有點可怕,我便將一部分的日光燈打開。日光燈亮起來的瞬間,心裡那塊黑影動搖了一下,我有什麼事情即將要爆發出來的預感,環視只有我一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來與平常有何不同,直到看見自己的座位,我終於發現那塊黑影所想要隱藏的傷口是什麼。

其實我過得並不好。光是想到這句話,眼淚就不由自主奪眶而出,表情來不及反應,可能是身體裡塞滿了不高興的情緒,無法阻止更多的事情塞在裡面,於是先從眼淚的形式漏出來,理智在我的堤防快要崩潰前,把自己關在茶水間坐下來,然後是不停的大哭。

接受現實以後,才發現原來現實不是那麼殘酷,真正殘酷的是遙不可以及的夢想。曾經想要和小牧一樣成為自己創作的藝術家,結果學音樂的中途才碰到自己根本越不過的那一道牆,於是現實的路就在這裡轉彎了。我沒有其他選擇,接受自己回歸沒有創作才能的普通人的身份。而在那之前我拼命相信自己是有所謂的一份天才,再用九十九份的努力將自己拉起來。到底我的人生是在哪裡選錯了?原以為過了門就是終點,卻又理所當然出現另一條遙遠得看不見盡頭的路,而努力撥開白霧走到路的盡頭,只是一道無法繞過的牆。

手機這時響了一聲,我回到座位,拿出來看時已經掛掉了。顯示著未接來電一通,是小牧。我等了幾分鐘,小牧沒有再打過來。於是我撥給小牧,但小牧也沒接。

我簡單收拾了東西開車回到海邊,看到很多人聚集著,還有探照燈什麼的在動,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感。由於有人架起了電燈,我從馬路這邊就清楚的看見小牧的城堡已經完成了,就像把歐洲山中的古典城堡搬過來似地,以分身的形式縮小聳立在毫無其他東西的沙灘上。

我走近城堡,想要欣賞小牧的作品,腳下踩到堅硬的東西,以為是石頭,低頭一看發現是貝殼,而且被我踩碎了。數量還不少,大概是小牧到處收集來,想要裝飾在城堡上的吧。

我隨便找了一個路人問,「請問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喔、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在這邊做沙堡…」
「對,他是我未婚夫。」
「是妳的?妳認識他?」
「對。」
路人揮手大叫說:「喂!這裡有人認識他!」

遠處的警察聽見聲音跑了過來,問道:「妳認識他嗎?妳叫什麼名字?他叫什麼名字?」
我回答警察的問題。
「到底是怎麼了?」我問這個問題後,才發覺問題的答案可能會讓我後悔。
「有人看到妳的未婚夫到那邊的山崖去,要找東西裝飾沙堡的樣子,結果跌到海裡,現在還找不到人。」


意識模糊中,只記得好像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了。睡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醒來,還不清楚自己是做夢還是在現實。走到停車位,才發現自己的車沒有開回來,還停在海邊,提醒我昨天是坐計程車回來的,這才瞭解到事實的嚴重性。

手機響起,是小牧家裡的電話打過來的。
「喂?」
「小帆!妳沒事吧!」丈母娘說。
「我…」那一句口頭禪如今說不出口。
「等一下阿爹開車去接妳,先過來再打算以後該怎麼辦,好嗎?」

我答應了丈母娘,站在路邊等阿爹的車來接過。阿爹到的時候,什麼話也沒說,帶我上車就直接開回小牧家。
「妳的車還停在海邊,」阿爹說,「鑰匙給我,我明天去幫妳開回來」
「嗯。」
「妳還好嗎?」
這句話的答案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路上一直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發呆,腦中什麼事都沒有想,怕一去想,那些堆積在身體中的情緒什麼的又湧洩出來。到了小牧家,我們三人坐在餐桌上,等待警察打電話過來。這時才突然想到,痛苦的人應該不是我,而是阿爹跟丈母娘才對。

「小牧一定會回來的。」我說。
阿爹和丈母娘幾乎同時抬頭看我,似乎是以為我快要不行了,丈母娘便走過來抱著我,逕自哭了起來。看丈母娘哭了,阿爹也忍不住低聲啜泣,我試圖忽略哭聲,當作自己聽不到。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想…

終於電話來了,他們並沒有找到小牧。

那天,我在小牧家留宿一晚。隔天早上拜託阿爹,帶我到海邊,要把自己的車開回家。阿爹說好,但是阿爹要開我的車送我回家。到海邊的時候,小牧的城堡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跟阿爹說,要走過去看看。阿爹就陪我走到城堡旁。

聽海浪的聲音,彷彿跟我昨天來的時候一樣,什麼也沒有變化。城堡的原地留下一堆較高的沙堆。好像有人把城堡搬走似地,連地上的貝殼也全被撿走。要繼續完成沒完成的沙堡。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