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26

「聖誕老人殺人事件」

當我把這個題目告訴編輯的時候,他平常絕不會對我擺出來的不屑新生代作家的表情出現了。

編輯收起沈重的臉,「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懂我的作風吧。」

所謂他的編輯作風,就是最討厭新生代作家的幾個壞毛病:喜歡用些自己不懂的東西,或是把兩個不相關的東西湊在一起、並且說得好像有那麼一回事,或是挑戰道德觀念想取巧譁眾。

編輯大我有十幾歲,算是同行裡經驗滿老的,因為其他同樣年資的人,大多感到待在這行的極限所以轉行去了。

「是有說過。」
「而我呢,是因為看中你就算是我討厭的新生代,也不會寫傳統作家筆下陳腐的東西,所以才把你收到我手下,而你也是我手下唯一的作家了。」
「是的,我一直覺得能碰到像您這樣的編輯,大概用完了這輩子的福份。」
「可是你自己說說你提這個是什麼玩意…『聖誕老人殺人事件』?聖誕節昨天就結束,都快過新年了。」
「是過了沒錯…可是就是因為過了聖誕節,這篇小說才不會跟節慶氣氛衝突到,能搶到讀者眼光,靜心閱讀的小說。」
「你打算參雜一些報導性的描述嗎?」

說到這裡,編輯坐下來,我們一起圍在小圓桌上。桌上擺了我的筆電與記事本,編輯也拿出了他的記事本,到這裡就表示我可以開始繼續討論下去了。

「其實這次找您來的目的,就是要討論這種題目該怎麼開始寫。我只有一些印象而已,還沒個底。」
「難怪不敢在電話說嘛。」
「我想您會馬上掛電話…」

「總之,你如果寫成社會事件的話我就沒有異議,直接等你的稿了。」

「社會事件啊…舉例說,就是穿了聖誕老人裝的人,因為某種原因在聖誕夜前夕隨便闖進了某家。在父母都酒醉睡覺,正好眠的時刻,用菜刀刺進父親的背後,毆打因為聽到丈夫叫聲醒來的母親,並且劃破她的脖子。再去將小孩綁起來,塞住嘴巴,用袋子裝好,背起來走到大馬路上祝人聖誕快樂。」

「到這裡大約兩、三千字,然後開始描述警察的辦案過程…」
編輯接著說,並寫在筆記本上。
「不行,我覺得那樣很無聊。寫成社會事件一整個很無聊。」
我直接拒絕了編輯的提議。

「就等你這句。」編輯寫到一半的手停下,頭抬起來,眼睛彷彿發著光。

「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聖誕老人身上的紅色是人的血,這種說法?」
「有啊,年輕人之間很流行。聖誕老人殺人的說法正好滿足了年輕人喜歡刺激的點。」
「我個人也很喜歡那種說法。應該說轉成意境的話,這說起來就非常浪漫了:聖誕老人的衣服吸飽人血,走在暗白色的雪地上,月亮在聖誕老人身上撒下光開了紅暈,足跡混著血跡,與掛滿裝飾物的聖誕樹形成美麗的對比。」
「滿不錯的畫面。」

編輯放下筆,眼神飄往窗外,外頭還有許多沒撤下聖誕裝飾的樹,只是被換上了「HAPPY NEW YEAR」的標籤。看來他有點聽膩了,我馬上提出其他說法。

「不如說,聖誕老人除了紅衣、白鬍子、還有送玩具以外,幾乎沒有什麼特定裝飾可以辨認了。」
「所以呢?」編輯追問,他對這題材的興趣還沒有提起來。
「我覺得這是聖誕老人題材有得發揮的方向,只要穿上的聖誕老人裝,幾乎任何人都能當聖誕老人。」
「嗯…沒錯。除了聖誕節送禮物之外,其他時間不知道在哪裡。就跟英雄人物一樣,在大展身手的日子來臨前是沉默無名的。」
「所以要找一個角色來的當故事中的聖誕老人的話,我覺得要找父母。更貼切的設定是:父親當聖誕老人,母親是幫忙父親扮聖誕老人。然後為了小孩…或什麼事情當起聖誕老人。」
「聽起來是不錯,但是要怎麼跟殺人事件扯上關係?難道要殺了小孩嗎?」
「不不不、這樣印象有衝突,用聖誕老人自己的血染紅吧。例如:父親為了保護小孩,被搶匪刺死,死前把藏在懷裡的禮物交給小孩,狗血到不行。」
「最大的問題不是狗血,為什麼被殺的是聖誕老人?這樣標題要改成『聖誕老人被殺事件』。」

想著想著結果偏離主題了啊,這樣不行。

「我現在想,本來主題就有衝突性了。聖誕老人跟殺人這檔事就扯不起來,從標題來看,應該是有個能當聖誕老人的任何人,因為某種原因殺人。」
「聽起來好像會走到推理的方向。」
「啊,聽起來確實是這樣啊。『殺人事件』這個標題就是用在推理小說上的嘛。」
「況且與其說類型或內容,這次本來就是以標題為頭開始作發想的,我倒不介意類型是啥小說,文學的也可。用聖誕老人的形象之類。」
「文學型就太悶了。」

討論陷入消沉。

因為我實在很想寫這個主題,但是又找不到一個出口夠展開主題的爆炸性。編輯本來就不屑這個題目,也提不出什麼。

在小圓桌旁邊已經堆了好多關於聖誕的書、卡片、小型的紀念品,還有聖誕老人的各種模型。我已經為這個題目困擾了一個月之有,因為從十一月底開始就開始出現各式各樣聖誕節的促銷。我沒有趁著促銷潮買東西…或者說沒有被騙,只是趁機買了些聖誕卡片等等準備寫作用。但是連聽到聖誕節歌曲都是一種折磨,因為我要的不是聖誕節的歡樂氣氛,是一個要能將聖誕節埋在地底過年的情景。

這時突發奇想。

「我想到了!歷史小說!」
「歷史小說?」
「對,一段有關聖誕節的虛構歷史小說。」
「你是說…耶穌誕生?」
「不,沒那麼久遠;耶穌出生只是個起源,那時人們不會用聖誕樹啊什麼的慶祝,所有流傳到現在的慶祝儀式都是創造出來的,人們只是找個理由歡樂而已。例如說聖誕節之所以要點燈,是因為要防止怕光的聖誕怪老跑進屋子作怪。就算關燈,只要掛襪子的話就能驅逐來到床邊的聖誕怪老,然後聖誕怪老偷來的東西就會掉出來,後世配合過節氣氛改得比較溫馨感人。真正的故事應該是:到了聖誕節,聖誕怪老會拜訪每一家屋子,把小孩虜走。」
「這不是比較接近童話嗎?」
「哦,是有那麼點。那麼…聖誕老人的紅衣服是種疾病的象徵,得到這種病的人會全身出血,於是大家用聖誕樹與懈寄生來驅逐聖誕怪病,並且互寄卡片問候安好,之所以叫平安夜是因為過了晚上,這種聖誕怪病就會消失不見了。」

「我覺得…」編輯面有難色。「你還是放棄這個題目吧,明年再寫也沒關係。」
「為什麼?」
「畢竟聖誕老人不會殺人,再怎麼換內容也不是『真的聖誕老人』去殺人;我的意思是,聖誕老人是個虛擬的形象,你只能順著這個形象走,沒有辦法逆轉他。」

編輯說的非常有道理。

而且,我也只是為了這個題目在鬧彆扭罷了。

「好吧。我放棄這個題目,不管他了。」
「你這麼做是對的。」編輯拍拍我的肩膀,「你不是放棄他,只是暫時放下,能放下自己題目的人不多,很多人卡在這裡,變成瓶頸,再也寫不出東西。」

編輯的話說到我心裡,非常溫暖的話。

接下來說的話更溫暖。

「去走走吧!我請客,出去吃飯。」


編輯和我走在馬路上。時間將近八點,今天還是有許多聖誕後促銷。一些賣不掉的蛋糕、巧克力都在此時折價。我不知道昨天買了蛋糕的人怎麼想這些事,但顯然想搭上聖誕節的名義是很貴的。

「編輯,我還是覺得這個題目很有潛力。」
「唔?不放棄是你的優點,但是現在先不要想,讓潛意識去醞釀,才會產生好作品。」
「嗯…」
「你可以試著去想其他事情,不完全相干的。像有些商店在聖誕節的銷售額幾乎是全年的九成以上,甚至有些專門賣聖誕商品的商店,全年無休。人們做事需要一個好藉口,而聖誕節給了一個絕佳的藉口:飲酒作樂、花大錢等等,平常都在作的事情,在今天的意義就特別不一樣。」
「是因為聖誕節給了所有人一個完美的…乾淨的藉口。」
「也不用把它想得那麼髒,畢竟聖誕節原本的出發點,就是散播歡樂散播愛。」

我跟編輯站在斑馬線前,等著紅綠燈倒數,不經意看見對面有個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趴在地上,被一群混混圍住,看起來狀況不妙。不一會兒聖誕老人爬起來,拿起特價五折的木牌,往混混揮打,混混見狀想逃。一個逃得最慢的被打到頭,倒在地上開始流血。

然後路人尖叫。

編輯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跟警察,我在綠燈的時候跑過馬路。混混的傷勢不大妙,聖誕老人打得很深。我把視線轉向聖誕老人,他的帽子跟鬍鬚掉下來,只是個普通的年輕人。

他看看我,問:「我…我殺了他嗎?」

「別擔心,我們有看到事情經過,會幫你作證,你不會有事的,現在冷靜點。」我說。
「…我殺了人、我殺了人!!」聖誕老人丟了牌子想逃走。
「等一下、冷靜一點!」
我抓住聖誕老人的手臂,聖誕老人掙脫我,手肘撞到我的右臉。
聖誕老人反射性地想說對不起,我看到聖誕老人臉上同時有驚恐與抱歉的表情交錯。
我沒有再抓住他,讓他逃了。反正只要查到哪裡打工,就查得到身份。

「突然就真的出現了啊,」編輯走過來。「臉,還好吧?」
「沒事,很輕的撞到。」

之後警車來了,救護車也是。
傷重的混混被台上救護車,我們則去警察局作筆錄。

在做完事件筆錄之後,我跟警察說:「聖誕老人不會殺人。」
警察似懂非懂的點頭,「嗯、對,沒錯。聖誕老人不可能殺人,因為他不存在嘛。小說家、你的意思是這樣沒錯吧。我猜對了嗎?」

我很想告訴警察說,我不是寫推理的作家,不過也就算了。


從警察局出來,我與編輯重新回到找地方吃飯的狀態。
走了十幾分鐘,我們雙方都沒開口,我正在想著聖誕老人的事。

「我想我放棄這個題目了。」
「哦?」編輯有點驚訝。
「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想看到聖誕老人殺人。我只是好奇,聖誕老人殺人會是什麼場景。」
「原來如此,是好奇心啊。」
編輯懂了我的堅持從何而生。
「一旦聖誕老人跟殺人結合起來,結果就是那樣子罷了,一點也不有趣,很無聊。」
「別急啊,我覺得你還是可以找到點來發揮。」
「不了,只要披上聖誕老人的皮,那個人暫時就會成為聖誕老人;一旦做了與形象不符的事情,聖誕老人就會露出馬腳,貶回凡人。這也是聖誕老人之所以一年只會出現一天的原因吧!」
「這是不錯的句子,要記下來。」編輯拿出記事本寫下。

2007/12/02

「長髮」

因為是女孩的關係,當我察覺,為什麼男生的頭髮都不會超過肩膀,那時已經是會思考事情的年紀。而在這之前,我就毫無疑問地留著長髮了。我沒有問媽媽為什麼女生要留長頭髮;因為在我小時候的年代,女生留長髮,男生短髮是自然而然的事。彷彿從身體的最深處就決定好,生下來就寫在腦海裡。

而電視節目幾乎是一次就擊倒了我,衝擊我從小就深信不疑的想法。

可能是受到歐美的影響,女明星們開始流行起短髮造型,再抹上髮膠,成為她們口中「可愛」又「俏麗」的短髮。對當時的我來說,那就是放棄了身為女人的自尊。看著電視畫面,我感到羞恥,但仍捨不得關掉電視節目,只好抱著長髮監視她們的言行舉動。

終於有一天,我也要剪成短髮了。在上國中的時候,學校要求女生的頭髮不得超過耳下一公分,我心裡早有準備,入學前一個禮拜就去家庭理髮店剪成短髮。剪頭髮的阿姨很年輕,不像其他理髮店的老闆娘,年紀比我媽還大。因此也比較放心。


「上國中對嗎?」她問。
「嗯。」我回答。
「真是可惜啊,這麼漂亮的長頭髮。」
「嗯。」

「妳要比學校規定的還長一點嗎?」
「不用了,這樣還要再剪一次。」我說。

我絕對不是那種會跟制度作無謂抗爭的人。

「說得不錯,短髮只是一時的,等妳國中畢業的時候…說不定是高中畢業,那時妳想怎麼留都可以。不過…」

從鏡子看到剪頭髮的阿姨,她的梳子很溫柔地將頭髮梳起來,仔細觀賞。

「這麼漂亮的頭髮,真想留下來。呵呵、開玩笑的。」

她先在我的脖子圍上毛巾,再綁上理髮店都會有的一層能蓋住全身,不被剪下來的頭髮沾到的布。阿姨的布很特別,上面有花色,不像普通理髮店都是泛黃的,從鏡子來看,我就像是穿了和服的女兒節娃娃。

阿姨用梳子,從左邊到右邊,把快到腰間的長髮一口氣剪到剩下脖子的長度。

「脖子也很白很漂亮呢。」

我心裡有點害怕阿姨會不會作什麼怪事,所以閉上眼睛,吞了口水,輕輕的應一聲。

耳邊聽著剪刀在旁邊卡嚓、卡嚓地,梳子來來去去,開始擔心阿姨多剪了頭髮,但是又怕這麼說,她一生氣,就把頭髮全部剃掉。於是強忍下來,想一些快樂的事。

沒花多少時間,阿姨就說剪好了,要我照鏡子看看。

果然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剪了頭髮後,感覺就不一樣了。頭比較輕盈,但是看起來再也不像是可愛的女兒節娃娃。我皺著眉頭,又看到鏡子裡皺眉頭的自己,簡直像是受了詛咒似地憎恨短髮。

「我覺得很好看喔。」

阿姨解下所有毛巾,擦了擦我的脖子跟臉,說了這句魔法般的話,讓我心裡覺得好多了。離開理髮店前,我跟阿姨道謝。

從那次之後我每個學期都會去報到,將頭髮繼續修在耳下一公分,反正只要過了國高中這幾年,又可以恢復長髮了。

可是始終沒有看到,那些被剪下來的頭髮掉在哪裡。

可能在我張開眼睛前,那些頭髮就被掃掉了吧。但是阿姨在看我頭髮的眼神,還有她說的話,都讓我覺得她把我的頭髮偷偷收藏起來了。每天晚上都會拿出來,細心地梳理我的長髮,用自己調的神秘藥水保養,因此頭髮一天比一天亮麗…彷彿還長在主人的頭上。


我直到上大學才想起來,並放棄這種怪誕的想法。沒想到自己以前對長髮認真的可愛,上大學開始留了頭髮,留過肩膀以後,開始覺得長頭髮麻煩,於是將頭髮綁起來作馬尾,過了幾個月都維持這個造型。有一天洗澡的時候,突然從鏡子裡發現,頭髮過了肩膀以後就不再長了。

就連母親在我高中的時候,也放棄留長髮的念頭,跑去時髦的理容院,不只剪短還燙卷了回來,說這是最新流行。我是對流行沒有興趣的人,不過看到母親剪頭髮後,變得比較開朗有自信,不像以前給人稍微壓抑的感覺了。

也許我對長髮的堅持,是來自於母親的遺傳。

有一天,對著鏡子吹頭髮時突然想到,一定是看到了剪短頭髮的母親,頭髮才會停在肩膀不再往下長了。

長髮的母親帶著長髮的小時候的我,成為過往時光中美好回憶的一部分。我怎麼無法挽留住她們,時間再怎麼也不能倒流。突然深刻體驗到事情的嚴重性,眼淚掉了下來。

母親過世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並沒有哭。並不是我特別堅強,她雖然死於癌症,但是走的時候很安詳。我覺得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死亡,她是毫無遺憾地走了,父親也沒有掉淚。後來父親則乾脆移民外國,離開他最熟知的故鄉,與最難過的傷心地。

於是只剩我一個人了。


大學即將畢業之前,我回到了剪下長髮的理髮店。阿姨已經老了,看起來差不多跟小時候的母親是同一個年紀。阿姨還記得我,我提起勇氣問,阿姨有沒有把我的長髮留下來。

結果當然沒有,不過阿姨說。

「本來是打算留下來的,因為實在是太漂亮,而且我總覺得,妳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今天一樣回來拿妳當時的長髮。」
「那為什麼不收起來呢?」
「人唯一可以永遠留下來的東西,就只有回憶而已啊,所有有形的東西都會消逝、化為塵土,回歸成世界的一部分。」

帶著這句話,回到學校領取畢業證書。畢業典禮上很多同學都哭了,我沒有哭,但是我能體會他們之所以哭的心情。

從發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直到心裡默默接受並化為養分成長,我花了數年的時間。

典禮結束,我回到宿舍。準備將宿舍的東西打包好,仔細檢點了這幾年的痕跡,叫快遞來送回家,再到機場接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