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4

「當一天的老師」.5

97年學測作文
「當一天的老師」.5

表姊在我們睡得正香甜時回來了,旁邊有個我沒看過的男人,應該是就表姊的他吧。他散發著堅定又安穩的氣息,於是我恍然大悟,能理解為何表姊會跟他幾度分離又復合。

表姊的他就像山一樣,但表姊的個性飄忽不定,如果另一半太正經八百對表姊來說無疑是種折磨,如果是男友的話也許第一天交往的晚上就吹了。是一個家庭的話,表姊可以在他身邊獲得放鬆,棲身在他的胸口的安穩呼吸聲間充分休息。

我半睡半醒地與他們聊天,不記得胡亂聊些什麼,婉璇興奮地在我們三人間遊蕩,靠近哪個抱那個。說這是幸福也言過其實,但圍繞著我們的氣氛實在太過美好,以致我醒來時已是中午,還以為做了一場過份被愛的夢。

打開電視,今天是星期六,我大概是昨天凌晨回到自己房間的,就在我們終於把美國零食吃完,又把飲料與表姊家冰箱所有的菜吃空。清蒸豆腐,炸薯條,高麗菜捲,沙茶牛肉,炸草蝦,竹筍排骨湯,就像開了場比賽勝利的慶功宴,就像我也是他們家族的一部份。

我決定打電話給表姊。

「喂?」從電話另一端傳來表姊那小房間的氣息。
「是我啦。剛剛才醒來,昨天謝謝妳送我回來。」
「明明沒喝酒,妳卻跟個酒鬼似的。」
「我做了什麼事嗎?」
「呵,妳看妳,完全不記得了。妳昨天啊,說什麼要是再吵架的話,就把婉璇領養到自己家,還要我們供出交往過程,又跟婉璇搶著抱我;都快三十歲的大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表姊說的沒錯。昨晚的行為我一件一件想起來,忽然臉頰熱得發燙。
電話那端傳來婉璇的聲音。

「媽媽跟誰講電話?」
「芠芠姐接啊。」
「不公平,我也要講!」
聽起來話筒經過一陣碰撞,然後貼在婉璇的小嘴前,清晰聽見說話前的呼氣聲。
「喂?芠姐接!」

婉璇的叫聲不禁讓我深吸一口氣,整個頭腦清醒起來。心頭酥麻起來,把某個鎖緊的門鬆開了。

時間不斷過去,新知識不斷地增長,但這些還不能叫做成長。只是將自己幼稚的部分收起來,用化妝裝得成熟,會說不同語言或複雜的詞彙,結果把最直接的感情給鎖上了。這些外在語彙不斷地打繞旋轉,都沒辦法完全表達的清透光亮;一聲雖然咬字不清楚,卻充滿了感情,搖動靈魂的輕喚。

「婉璇有沒有睡飽飽呀。」我問。
「有!」
「下次再跟姐接出去玩,想要去哪裡?」
「嗯!」
「要去哪裡?」
「嗯!」
婉璇她想出去玩,但不知道去哪裡的意思嗎。大概是吧。
「幫姐接把電話拿給媽媽聽。」
「好。」

「喂?」
「沒想到表姊妳還留著那本交換日記。」我說。交換日記的內容早已不記得了。
「太好了。我早覺得會有這麼一天,妳會來這邊看到電話旁邊的日記,所以一直特地留著空位。」
「可是這些年來只有靠電話聯繫,說不定都不會見面…」
我深吐一口氣,想起史密斯。
「不知道耶…可是我覺得,冥冥中有一條線把電話兩端的我們牽起來,有時候不禁自然而然想到妳。比如在吃到好吃的水果冰淇淋的時候,就想著:啊!現在真想跟芠芠一起吃這冰淇淋。可是又很擔心破壞妳的生活。」
「沒這種事。花費一番功夫擠出時間,就是為了跟好姊妹享受生活不是嗎!」我又笑又悶的說。
沒想到表姊跟我的想法竟然差不多,一方面覺得貼心,又覺得如此與自己心裡為對方著想的良心周旋交戰的我們十分可笑。

「芠芠,我跟妳說。」表姊用像以往電話中幫我解決困擾一般認真的語氣。
「嗯。」
「其實啊…」
「快說嘛。」
「我早就不滿妳這點很久了。」
「咦?」
「都不約我出去玩啊!」

我們三人同時笑了。

彷彿是從櫥櫃的角落裡找出失落已久的珍愛洋娃娃,撥灰塵時想起以前與洋娃娃辦家家酒,還有請母親縫補被桌角鉤破的衣服的往事,嘴角不自覺地浮出微笑。

(end)

2008/07/12

「專家」

97年指考作文題目
「專家」


天花板給我的壓迫感日漸緊縮我的精神,醫生告訴我,最好放鬆一陣子,要不然會陷入自己製造的恐懼,然後崩潰。我心裡有個漏洞。

父親以前就說過,我這人最大的毛病是鑽牛角尖,一生會為個性中這一部份所困擾。小時候就喜歡跟父母賭氣,要是不吃糖就不睡覺;遇到難解的數學問題,會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父親曾經告誡的事情我沒有忘記,於是努力把自己改造成無情的人。

用醫生開的證明請了一個月的留職停薪,我便出國去玩;上次出國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父母結婚十年的二度蜜月,反而加速他們作下離婚決定。旅途中吵得最厲害的地點就在雪梨歌劇院,兩人在售票口大吵了十分鐘,路過的觀光客不停拍照,警察趕來和解,最後分別坐計程車回到飯店,旅行到此被迫結束。隔天坐最早的班機回國,我夾在兩人中間,下飛機前父母再也沒說過話。

這成為他們離婚的契機。

看著雪梨港大橋,我有點後悔不該來澳洲,反而使自己陷入另一個低潮的回憶。忽然看見有人坐在雪白的扇形下,以兩手手指圈成相框看著我素描。即使覺得這是小販的招攬手段,卻順從好奇心拉我去一瞧究竟。

戴著貝雷帽的年輕小販看我走來,便拉一下帽頭,裝作很認真的鑑賞自己的畫。

「可以看看你畫的如何嗎?」
「我的榮幸。請。」他笑一下,把寫生簿遞給我。

英文題名「在雪梨歌劇院」,但絲毫看不出來在歌劇院哪裡,背景只有藍天、雲跟海,還有路燈。畫面的主角是個綁馬尾穿吊帶褲的小女孩。

「我畫的,是、嗯。妳以前來這裡的樣子。」
「嗯…你以前有看過我?」

我更仔細地看畫上小女孩的臉,雖然沒有笑臉,可是簡單幾筆畫就勾勒出臉上的紋路組合,越看越像。

「你畫的是小時候的我。」
「不覺得我在騙妳嗎?」小販笑笑的說。

我看看他的臉,再看看畫。

「我認為你畫的沒錯。」

小販臉沉下來,站起來打開另一張折疊椅請我坐下。

「妳是第一個認為我不是開玩笑的人,所以免費幫妳畫一張。」
「好哇。」

我坐下來梳了頭髮,保持微微的笑容。他站好畫架,手很快地用炭筆來回揮動。

「這次可以把歌劇院畫到背景嗎?」
「沒問題。」


「可以冒昧請問妳做什麼工作?」
「銀行經理。」
「噢,那一定很聰明。」
「其實我快瘋了。」

我們相視而笑。

「這趟是療傷旅行?」
「應該是…不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有關我父母的。」

母親癌症去世前,身體相當虛弱。常在半睡半醒間說別人聽不明白的囈語,有一次我去醫院探望她,發現她眼睛睜得好大,我按救護鈴請護理站叫醫生。母親握住我的手,住院後從來沒看過她如此有精神的表情,認真對我說:因為賭氣沒去見父親最後一面,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缺憾。

「他們吵架了嗎?」
「吵到叫警察呢。」
「那他們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不確定。」
「會吵架表示他們還想要對方多愛自己。妳看、畫好了。」
「這麼快啊。」

小販把畫架轉給我看,背景有雪梨歌劇院,人物有三人,父母親跟小時候的我。父母把我拉起來,每個人都笑著,一家快樂出遊的景象。

曾以為和樂的家庭是理所當然,勉強自己努力接受撕裂開的傷口,原來只是一直被我拋在腦後,用忙碌與工作遺忘掉當它不存在。身體自然回到傷口的原點,想找尋治癒的契機。

「你畫得真好。」
「謝謝。」這次小販摸摸鼻頭,靦腆地回答。
「我是說真的,你真的有這方面的天份。為什麼不去當畫家?」
小販笑笑,站起來收拾畫架。
「我一次只能為一個人畫,也許一千人裡面只有一人。」他聳聳肩,轉脖子,說:「畫這個耗神。」
他又從背包中掏出一個透明資料夾,把畫從寫生簿撕下來,裝進資料夾裡遞給我。
「這送妳。」
「呃,多少錢?」
他搖頭。
「不用,我難得可以只為一個人畫,只要妳高興就好了。」

重新看他的畫,雖然說不上多好,但描寫的每個筆觸與留白的空間,恰恰好將心裡的漏洞補上。我漸漸能消解心裡的不捨,重新祝福父母親在天上相聚。

2008/07/08

「當一天的老師」.4

97年學測作文題目
「當一天的老師」.4

婉璇拿出家的鑰匙的時候,我抱怨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想到。跟我住處比起來,婉璇肯定是待在自己家來得安適。但婉璇只記得大馬路的名稱,不記得詳細地址,打電話給表姊也沒人接。於是照著婉璇對家裡附近的描述尋找。

這條路上有好幾間相同的便利商店,也有些公園,有連鎖超市可以購買日常用品,也有好幾家光是聞到香味便想進去品嘗的餐廳,也有不少服裝店。表姊她曾經對我說過,以後要住在一個什麼都有的地方,什麼都不必煩惱。

我似乎能看見表姊在這裡生活的樣子。可能某天下班回家時,發現櫥窗換季,於是進去與老闆娘聊了好久,直到老公打電話催促。兩人乾脆出來吃晚餐,交換對餐點的意見,然後又回到服裝店買件時裝,手牽手到超市再買些零食,還買些可能隔天不會煮,並在保存期限最後一刻前才消耗掉的食物,但總是讓家裡冰箱永遠填滿著。或者半夜三點突然一起餓了,就乾脆開始準備早餐,聊些日常瑣事,直到朝陽出頭,再準備出門工作。

有了婉璇後大概就不能如此隨性,於是他們為婉璇另外準備房間,並買了小電視偷偷渡過只屬於兩個人的夜晚。或許婉璇晚上睡不著,發現爸媽房間還有聲音,就跑過去湊熱鬧。反正小孩子總是一整天精力充沛,表姊會這麼說吧。

我看著婉璇尋找回家的路的慌張模樣,那樣子實在太可愛,又想到表姊清風淡雲的待人接物方式,頓時理解原來個性是遺傳爸爸的,不免笑出聲。

婉璇又嘟起嘴巴作生氣狀,我蹲下來兩手捏她的臉,婉璇也不甘示弱捏回來。


我們到一家充滿橘色柔光的飲料店坐下,打算休息後再出發。

有個綁馬尾的女店員走過來,由年紀看來應是店長,問我說:「請問妳們是親戚嗎?」
我花了點時間才理解店長在問什麼意思,並回答。「嗯,她是我表姊的女兒。」

「喔,我還以為…」
「芠芠姊不是壞人唷。」婉璇幫我說了。
「這樣呀,婉璇要喝的東西一樣嗎?」
「嗯!」婉璇大聲應答,並且用力點頭,張大嘴的笑容似乎任何要求都叫人答應。

店長回到吧檯,從冰箱拿牛奶,和果汁倒在一起,加冰塊用雪克杯搖勻,倒在塑膠杯子裡,再把多餘的泡沫去掉。
用同樣的手法再調製一杯,拿了兩根吸管,然後用盤子端過來。

「這是她們母女每次來必點的果汁牛奶。」店長坐下來。
「問這個有點突然,但是,」我稍微停頓,看店長沒有作出討厭的表情,「妳知道她們家住在哪裡嗎?」
店長搖頭,「不知道,但是她們每次都從左邊那邊走來。」
她指給我看,就像她到吧檯一樣熟練的方向。

「從那邊走來,然後在靠門口的地方坐下。」

我跟店長大概說了我們為什麼會來,店長用非常認真的表情聽,又有五分鐘左右的時間注視著外面人群走動,然後緩緩開口說。

「其實只要她肯講一聲的話,我也可以幫忙帶婉璇啦…在這裡很多人都願意幫她,這條街上到處都有認識她的人。」

店長的視線回到行人間,以非常認真的表情注視,彷彿那裏真的有某種東西佇立著,並與店長以眼神交換訊息。

「大概這次吵架比較嚴重吧,跟老公。」
「她那樣也會吵架嗎?」我覺得表姊是不善於吵架的人。
「老公的個性比較死板,所以就…」
「噢。」我大概理解店長說的意思。

個性上比較硬的人,就會覺得表姊那樣的生活態度實在很隨便吧。

「她有時候會來跟我這邊訴苦,是會聽到一些小事情…就像浴巾拿錯這種的,什麼東西不該買之類…婉璇要去哪上課算是吵最兇的一次,不過也就那一次。結婚以後很容易累積生活中小小的不滿。」
「表姊她…從來對我說過這些,就連她什麼時候結婚都不知道!」
「好像離過婚又結婚了,兩次吧,同一個人喲。後來聽說男方的家人移民去美國。」店長看著我的眼睛又補了兩句,似乎是對我表示同情。

對於表姊沒有跟我說她結婚的事情,我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明明我們的感情不差,也有通電話聯絡…表姊一定有什麼原因不想告訴我。

聽著店長所知道的表姊,我有些嫉妒,那些表姊與家人生活的片段,大概因為正身處於同樣的地方,因此聽起來特別生動。我也開始說我知道的表姊,店長托著下巴聽。

我們互相交換對同一個人所認識的不同部分,時而跟婉璇玩起猜拳,那份感覺十分奇妙,表姊在我們的言談中活靈活現,連婉璇也聽得入神。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我一邊搜尋表姊的記憶並說出來時,這種感覺很像史密斯給我的,用靈魂說話的經驗。但又有些微的不同,在我每次快要抓到不同的尾巴,又一下子消失不見。


聊了個把小時,我們與店長道別,往店長說的左邊走。

這次婉璇牽著手領我走,似乎方向對了,身體自然而然會認出道路。我們就這樣走到某個社區裡的一棟公寓大樓前,婉璇先跑進去按了電梯。電梯一直爬升到八樓,等電梯門打開,婉璇跑到一扇外面什麼也沒有放,不像隔壁的鄰居還貼著過年留下的對聯。似乎沒人開過,一扇完全乾淨的鐵門,婉璇把鑰匙插進去轉開。

鞋子、書本、鍋碗瓢盆、招財貓、電視遙控器、衣服等等什麼的東西散置一地…原以為會看到這種景象,幸好進門後是個整理乾淨的家。

婉璇一轉眼就跑去房間,我摸索到門旁的電燈開關打開,留在客廳捕捉哪個部分是表姊的氣息。窗簾的樣子,電視櫃以及桌上的小擺飾,沙發的花色與時鐘的古典樣式。

婉璇跑出來,把她最喜歡的玩具拿給我看,我拿著玩具,蹲下來,慎重的問婉璇,表姊的房間在哪裡。

婉璇牽著我穿過一條較狹窄的走廊,打開最深的一扇門。牆壁幾乎被木櫃給填滿,沒填滿的地方則貼了海報,格子裡都裝滿了各種裝飾品,到處吊掛著飛機與旗子,有些我認得出來是哪些國家的東西,但大部份都不知道。格子裡的或站或躺的書跟裝飾品卻不衝突地擺著,似乎書皮與那些東西原本就成一套。表姊是為了書而去買了裝飾品,還是為了裝飾品而買書?就連窗戶也一半被書櫃與裝飾品遮蓋住。

這個房間並沒有床,稱得上家具的物體只有中間一對桌椅跟檯燈,大概是表姊自己的書房。我忍不住坐在椅子上,發現門後的角落擺了一張小圓桌,桌上還有一支電話。表姊說過,這 隻是她的專用電話。

大概在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表姊可能在這間房,也可能不在。於是穿過外面的走廊進來,不急不徐,把椅子拿到電話旁邊,坐好才開始跟我講話。有時我會抱怨到深夜,表姊大概會點亮檯燈,在她心愛的事物的陪伴中聽我說著。這些畫面是以前憑著電話由表姊告訴我的,一但化成現實在眼前,我在電話另一端的思念終於與這裡接起來,過去那些夜晚變得無比珍貴,同時又感到這一切無法挽回。

電話旁的格子裡,單獨擺著我與表姊很久以前的交換日記,還有用鑲邊的相框裝著一張我們非常非常久的合照,照片泛黃得快跟相框同個顏色。

我把椅子拉到電話旁坐下,再把婉璇抱起來,拿起話筒撥電話給表姊。這次不費多少時間就接通了。

「喂?」
我開玩笑地說:「欸,要我當保姆也不告訴我妳們家住哪裡,這樣會不會太過份啦?」
「那半夜去把妳綁架到我家吧。」聽到表姊的笑聲,大概美國那邊沒什麼問題了。

「說真的,表姊。」
「嗯。」
「其實婉璇她…」
「嗯,婉璇不是我生的。」
有那麼點預感,所以我一下子就把情緒穩住。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妳怎麼沒有告訴我。」
「因為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可以原諒我嗎?」
「不可以。」我裝生氣說。
「對不起。」
「那現在可以原諒妳了。」

我把臉埋在婉璇的頭髮裡呼吸自然香味,婉璇被我弄癢了咯咯笑著。
婉璇一定被表姊很珍惜的愛護著,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