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2

「專家」

97年指考作文題目
「專家」


天花板給我的壓迫感日漸緊縮我的精神,醫生告訴我,最好放鬆一陣子,要不然會陷入自己製造的恐懼,然後崩潰。我心裡有個漏洞。

父親以前就說過,我這人最大的毛病是鑽牛角尖,一生會為個性中這一部份所困擾。小時候就喜歡跟父母賭氣,要是不吃糖就不睡覺;遇到難解的數學問題,會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父親曾經告誡的事情我沒有忘記,於是努力把自己改造成無情的人。

用醫生開的證明請了一個月的留職停薪,我便出國去玩;上次出國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父母結婚十年的二度蜜月,反而加速他們作下離婚決定。旅途中吵得最厲害的地點就在雪梨歌劇院,兩人在售票口大吵了十分鐘,路過的觀光客不停拍照,警察趕來和解,最後分別坐計程車回到飯店,旅行到此被迫結束。隔天坐最早的班機回國,我夾在兩人中間,下飛機前父母再也沒說過話。

這成為他們離婚的契機。

看著雪梨港大橋,我有點後悔不該來澳洲,反而使自己陷入另一個低潮的回憶。忽然看見有人坐在雪白的扇形下,以兩手手指圈成相框看著我素描。即使覺得這是小販的招攬手段,卻順從好奇心拉我去一瞧究竟。

戴著貝雷帽的年輕小販看我走來,便拉一下帽頭,裝作很認真的鑑賞自己的畫。

「可以看看你畫的如何嗎?」
「我的榮幸。請。」他笑一下,把寫生簿遞給我。

英文題名「在雪梨歌劇院」,但絲毫看不出來在歌劇院哪裡,背景只有藍天、雲跟海,還有路燈。畫面的主角是個綁馬尾穿吊帶褲的小女孩。

「我畫的,是、嗯。妳以前來這裡的樣子。」
「嗯…你以前有看過我?」

我更仔細地看畫上小女孩的臉,雖然沒有笑臉,可是簡單幾筆畫就勾勒出臉上的紋路組合,越看越像。

「你畫的是小時候的我。」
「不覺得我在騙妳嗎?」小販笑笑的說。

我看看他的臉,再看看畫。

「我認為你畫的沒錯。」

小販臉沉下來,站起來打開另一張折疊椅請我坐下。

「妳是第一個認為我不是開玩笑的人,所以免費幫妳畫一張。」
「好哇。」

我坐下來梳了頭髮,保持微微的笑容。他站好畫架,手很快地用炭筆來回揮動。

「這次可以把歌劇院畫到背景嗎?」
「沒問題。」


「可以冒昧請問妳做什麼工作?」
「銀行經理。」
「噢,那一定很聰明。」
「其實我快瘋了。」

我們相視而笑。

「這趟是療傷旅行?」
「應該是…不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有關我父母的。」

母親癌症去世前,身體相當虛弱。常在半睡半醒間說別人聽不明白的囈語,有一次我去醫院探望她,發現她眼睛睜得好大,我按救護鈴請護理站叫醫生。母親握住我的手,住院後從來沒看過她如此有精神的表情,認真對我說:因為賭氣沒去見父親最後一面,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缺憾。

「他們吵架了嗎?」
「吵到叫警察呢。」
「那他們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不確定。」
「會吵架表示他們還想要對方多愛自己。妳看、畫好了。」
「這麼快啊。」

小販把畫架轉給我看,背景有雪梨歌劇院,人物有三人,父母親跟小時候的我。父母把我拉起來,每個人都笑著,一家快樂出遊的景象。

曾以為和樂的家庭是理所當然,勉強自己努力接受撕裂開的傷口,原來只是一直被我拋在腦後,用忙碌與工作遺忘掉當它不存在。身體自然回到傷口的原點,想找尋治癒的契機。

「你畫得真好。」
「謝謝。」這次小販摸摸鼻頭,靦腆地回答。
「我是說真的,你真的有這方面的天份。為什麼不去當畫家?」
小販笑笑,站起來收拾畫架。
「我一次只能為一個人畫,也許一千人裡面只有一人。」他聳聳肩,轉脖子,說:「畫這個耗神。」
他又從背包中掏出一個透明資料夾,把畫從寫生簿撕下來,裝進資料夾裡遞給我。
「這送妳。」
「呃,多少錢?」
他搖頭。
「不用,我難得可以只為一個人畫,只要妳高興就好了。」

重新看他的畫,雖然說不上多好,但描寫的每個筆觸與留白的空間,恰恰好將心裡的漏洞補上。我漸漸能消解心裡的不捨,重新祝福父母親在天上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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